万喜血丝粘连的青紫脸颊,慢慢浮出一抹笑来。
一块带着血腥味的芝麻糖塞进孟长盈嘴里,万喜像摸孩子一样摸了下孟长盈的头,按下一个湿湿的血印子。
“这是最后一块了……”
田娘说过,芝麻糖,慢些吃,吃完她就回来了。
田娘从来不食言的。
万喜又笑了,勉力仰起头,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翻过身,让怀里的孟长盈重见天日。
稀薄日光下,万喜发直的眼睛望着前方,血淌进大睁的眼睛里,似乎勾勒出一大一小两个身影,慢慢朝她走来,带着芝麻糖香气的手,轻轻搭过来。
万喜血糊糊的手指动了下,咳出最后一口滚烫的血,嘴角却幸福地上扬。
田娘,你怎么才来接我呀……
寒风猎猎,卷过破损旌旗,猎猎作响,像是暗处爬上来扭曲变调的哭叫。若当真如此,岐州城该是万鬼齐哭。
“万喜……”
孟长盈趴在万喜怀里,干涩沙哑的嗓子像含着枯叶沙砾,艰难吐出两个字。
可回应她的只有潇潇风声。
万喜死了。
为她而死。
孟长盈颤抖着,用力握上胸前的长命锁,金玉冰凉地硌在麻木的掌心,一阵钝痛。
她是久久熄灭的火堆,只有一片灰烬,沉寂多年。
口中的甜味蔓延开,灰烬最深处零星的余温间,倏尔炸开爆裂的火星,点燃燎原烈火。
她不能死!
即便将士们的血已经流干,可她还没有。
即便只剩一盘枯棋,可棋局还未结束,她这枚棋子还未落下,怎可弃局而去。
她知道,就算没有她,这天下万事迟早也会各归各位。
可是,不行。
她不能死。
孟长盈用尽全力,将缠在身上的布条解开,从万喜身上滚落下来,摇晃的视线对上万喜嘴角凝固的笑。
孟长盈心头剧痛,颤抖着握起万喜的手,贴到脸上。她已经分辨不出万喜的手是冷是热,是硬是软。
她轻声道:“我会活着,像你保护我一样保护自己。”
可她整个人仿若处于水深火热中,身体里要烧起来,可又在寒风中瑟瑟发抖。
孟长盈嚼碎口中的芝麻糖,用力咽下去,喉咙里又涌出一口甜腥,也被用力咽了下去。
那双满是血丝的眼第一次流露出某种强烈的渴望。
斗志昂扬的灵魂,栖息在一具摇摇欲坠、残破不堪的躯体上。
孟长盈握紧长命锁,跌跌撞撞地往前走着。
满城死寂,满目疮痍,血流成河,尸横遍野。
她披着血衣,走在无数人的尸体之上,像一具活过来的尸体。
孟长盈无声呢喃着,她不能死。
孟家七百五十一位英灵在上,列祖列宗在上,保佑长盈。
她不该死在这里,她不能死在这里。
她似乎走了很久,走了很远,又似乎只是在原地打转。
或者说,这一切都是一场梦。
南柯一梦。
否则,她怎么会看到万俟望。
看到他的近卫军奔腾而来,看到万俟望赤红的眼,惊痛颤动的眸光,翻身下马时玄色大氅如张开羽翼的雄鹰,朝她坠落。
“盈盈!”
熟悉的嗓音震颤着回荡在耳边,唤醒她恍惚的眼睛。
真的是他。
原来,最后一步棋是他啊。
孟长盈单薄身躯上挂着血淋淋空荡荡的衣裳,整个人像寒风中颤抖的细柳,似乎下一刻就要折断,分崩离析。
可偏偏那双眼,湿雾里裹着熊熊燃烧的烈焰,如在梦中。
“盈盈,山穷水尽了,跟我走吧。”
万俟望几乎不敢伸手碰她,嗓音哀切着颤抖着,那是怎样一种痛心泣血的眼神。
孟长盈嘴角似乎牵了牵,她近乎无声地说:“好。”
万俟望一直紧盯着她的反应,听清楚那个字,他猛地睁大眼睛,欣喜若狂地伸出手。
可孟长盈却踉跄着往后退了一步。
“盈盈?”
“我跟你走,你应我两件事。”
孟长盈嗓音嘶哑得不像样,身体在风中摇摇晃晃,似乎随时都要倒下。
话音还未落下,万俟望已然急切抢白道:“我答应,我什么都答应!”
“第一,我要褚巍,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万俟望面色猛地一变,扭曲到近乎狰狞的脸上,慢慢挤出一个笑,咬牙道:“我答应。”
“第二,十年内,北朔兵马不可踏入南雍边境。”
“我答应你!”万俟望应得极快。
下一瞬,孟长盈眼前一虚,似乎所有的力气都被抽走,软倒在风中。
最后留在她视线中的,是万俟望悲怆的眼,和奔来时剧烈摇晃的绿宝金珠。
“盈盈!”
第108章 有愧有他在,她绝不会落得慧极必伤的……
沉寂两年的长信宫门打开,北风呼啸中,宫殿内温暖得可催生春花。
偌大宫殿,宫人走动间悄无声息,清苦药味浅浅浮动,叫人嘴里也跟着泛起苦来。
榻上孟长盈静静躺着,浑身的血被洗得干干净净,头上包扎着,眉头紧蹙,薄唇紧抿,像支浸透在水底的白色花朵。
万俟望目光一瞬也离不开她,上上下下地看,明明是在梦中也能清晰勾画出的熟悉样子,可他还是看不够似的看。
许久,他伸出手,轻轻揉了下孟长盈淡红的唇珠。
他的盈盈终于回来了,他该高
兴的。
可看到她病骨支离的模样,想到战场上那叫他心惊肉跳的一幕幕,他的心脏就一阵紧缩,第一次尝到了后怕的滋味。
德福脚步轻巧走过来,低声道:“陛下,那边出事了。”
“哪边?”万俟望不耐。
德福左右看了看,凑近耳语了几句。
万俟望霍然转头,眼神锐利直盯德福:“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陛下,奴才哪敢欺君呀,”德福下意识一抖,无奈似的,“那是太医亲口说的,我还请了月台姑娘过去,她进去之后也说要女医呢。”
须臾间,又一名宫人来报:“陛下,不好了,那褚巍昏迷着,却还抱着人头不撒手,没法给他治伤……”
只说到这里,榻上孟长盈忽地咳了一声,万俟望立即扶住她的肩膀,拿来一杯温水,柔声道:“快喝些水。”
孟长盈推开他的手,疲弱抬起眼,望向那宫人,气息不稳:“庭山怎么了?我要去看看。”说着,她就要下床。
万俟望赶紧按住她,劝道:“盈盈,你还病着,哪里下得了床?我既答应了你,就不会伤人一根毫毛,你难道还不相信我吗?”
一番话说得恳切,可孟长盈置若罔闻,只掀开被子,吃力地往下挪,才恢复几分红润的脸颊又变得苍白。
只一瞬间,万俟望的安抚脱口而出:“你别急,我带你去。”
孟长盈动作停住,因用力而紧绷的手臂一软,跌在他怀里。万俟望给她披上一件件棉衣毛裘,把人裹得密不透风,又弯腰给她穿上厚厚的白绒袜和靴子。
细骨伶仃的脚腕上还带着青紫,人窝在他怀里,那样瘦。
万俟望心尖一酸,才离开两年,这么就把自己弄成这样呢?
孟长盈拉了下他的袖子,催促他:“快些。”
万俟望直起腰,又把热乎乎的手炉塞进她手心,轻拍了拍:“拿好了。”
他抱着她起身,孟长盈几乎是坐在万俟望手臂上,脑袋被他按进颈窝。他大步往外走,脚步稳健,轻松地像揽着一簇花枝。
殿外寒风刺骨,一吹过来刮刀似的,能剃下一层脸皮。
万俟望掖紧她的毛裘,手掌紧紧护在缝隙处,生怕有一丝风钻进去。只走了几步,万俟望就带着她钻进了肩舆。
厚实帷帘垂着,肩舆内燃着炭火,他这才稍稍松开压在孟长盈后脑处的手。
肩舆微微摇晃,从万俟望的角度,能看见孟长盈垂落的纤长眼睫,眼尾小痣若隐若现。
“你担心褚巍吗?”万俟望问。
孟长盈嗯了一声。
“你可知道褚巍是……”万俟望没有问完,只垂目紧盯着她的脸,等着她的反应。
孟长盈嗓音嘶哑:“知道。”
“你当真知道?”
“我知道。”
孟长盈睫毛掀开,疲倦眉宇间平静而镇定:“早在九年前,我就知道。”
九年前,是国史案爆发那年。孟家褚家三族尽灭,除了当时贵为皇后的孟长盈之外,七百余人只活下来一个褚巍。
当时他百思不得其解,褚巍怎么可能活得下来?如今终于有了答案。
“怪不得,”万俟望低声喃喃,“漠朔九部虎视眈眈之下,褚家独子、荣家血脉岂能无声无息地逃往南雍,原来是这样。”
孟长盈阖上眼,语气淡而悠长:“当年舅母还未怀上庭山之时,外祖父曾卜过一卦,舅母只有一胎,这一胎必是男儿。可庭山生下来,却是个女儿。外祖父闭门不出卜筮三日后,告诫舅舅,庭山必须以男儿身示人,才能避过命中死劫。”才能延续褚家血脉,才能夺回汉人江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