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日里若有肥差,宁可交给别部,也不会便宜可那昆部。
这样起码不会担忧给出去的好处,转头成为对方超越自己的垫脚石。
可那昆日当然不服,但他会忍。
打仗他及不上乌石兰烈,若比起脑子,他还是比乌石兰烈要灵活些。
忍了几十年,今日终于不必再忍。
可那昆日按住筵席,翻身俯首而跪,高呼:“臣愿为太后娘娘鞍前马后,争此一功,毙乌石兰烈老贼于河东道平原!”
话落,万俟枭手掌猛然一抖,抓紧了皮袍衣料。额上汗珠大颗滴落,呼吸渐重。
纥奚五石左看右看,不敢再莽撞开口,垂首噤声。
殿内鸦雀无声,三人或跪或坐。
唯有孟长盈孑然而立,垂目望着他们,神色难辨。
案前铜炭篓中,木炭噼啪炸出火星。热气似乎让这一方天地凝滞住,激出万俟望一身热汗。
孟长盈眉眼带着荏弱病态,眼眸半阖,望着炉中跃动的火苗,漫不经心。
“可那昆大人果然能堪大任,你既主动请缨,那……”
话未说完,万俟枭已经无法忍耐,手掌骤然拍在桌案上,抬头看向孟长盈,下颌皮肉用力之下微微抽搐。
孟长盈眼帘掀开些,目光如静谧湖水无波无澜,嘴角却
微微牵起。
万俟枭在她似笑非笑面容之下,狼狈低下头。
似乎每一次他都被孟长盈耍弄于股掌之中。
她要他进,他便只能进。她要他退,他便再也进不了一步。
“臣亦愿唯娘娘马首是瞻……”
万俟枭说完,轻缓脚步声响起,他知道是孟长盈。
片刻后,皮裘遮盖下一双若隐若现的白绢薄袜停在他面前。
在这样要紧要命的关头,万俟枭居然不合时宜地出神一瞬。
他在想这样怕冷的人,怎么不穿厚白绒袜?
但一瞬间他便回神,意识到自己的想法有多荒谬。
面前的人不是柔弱可怜的女子,不需要任何男人的打量怜惜,她是满腹智计的大朔掌权太后。
谁也想不到,一个三族皆斩的汉女,临朝不过五年,竟能做到此等地步,灭乌石兰部如谈笑间探囊取物。
孟长盈俯身,手掌再一次搭在万俟枭的黑皮臂鞲上。
碧玉镯撞在他手臂的力道很轻,而孟长盈扶他的力道更轻。
这感觉怪异,又莫名令人兴奋。
权柄掌握在女人手中,尤其是孟长盈这样的女人手中。
生死权欲之间,上位者铁血手腕,可搭过来的指尖却带着幽幽香气。
太要命了。
万俟枭顺着她的力道站起来,面前是一张剔透冰雪的面容,似透光的薄净玉壶,贵不可言。
又因病带着难言的羸弱,使人不敢高声语。
他哑声道:“娘娘……”
孟长盈目光仍很沉静,似乎万俟枭的投诚并不足以让她侧目。
她只是接过星展手中的热巾子,递到万俟枭微微颤抖的手上,声音稍缓。
“怎么一头的汗,快擦一擦。”
“……啊,是。”
万俟枭近乎手忙脚乱地把热巾子盖在脸上。
淋漓汗水拭去,热气隔着薄薄眼皮熏着眼睛,很难说清楚这一刻的感受。
孟长盈明明是汉人,扶持万俟望上位,推行汉化压制胡臣。
这样的人,为什么只是稍缓辞色,他竟荒唐地想要卸下心防靠近,甚至依附。
他疯了吗?
“既然达成了共识,想必纥奚大人也无异议吧?”
孟长盈转头,对上纥奚五石心虚慌张的眼神,淡声发问。
局势至此,漠朔九部的二把手和北阳王都点了头,哪里还有他说话的份。
如今就算他想全身而退,也绝不可能。
三人一块入宫,出去之后谁信他是清白的?黄泥巴糊进裤。裆,说也说不清。
纥奚五石纳首下拜,再没刚开始威胁人的气势,嗫嚅应着:“自然……无甚异议,全凭太后娘娘定夺。”
孟长盈颔首,转身朝席上走去,道:“杨朝常岚已奉懿旨追查乌石兰烈,将其槛送京师。却不料路上让他逃脱,带着几百残部往北而去。想来是要据北关而反,这如何了得。”
此话一出,可那昆日立时反应过来,他们被套住了。
若早知乌石兰烈逃逸,他必定不会主动请缨,甚至先于北阳王表露野心。
孟长盈这是做好了局等他们跳。
可那昆日脸上狠毒之色一闪而过。事已至此,乌石兰烈必须要死。
不然,今日之事只要泄露丝毫,可那昆部便完了。
纥奚五石定力不足,惊叫出声:“什么?!”
无人应他。
万俟枭面上的巾子凉了,滑落下来。
他没去接,巾子落地砸在席上,“啪哒”一响。
“太后娘娘好手段,咱们现在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了,”万俟枭甩了甩头,金线宝石哗哗乱晃,他吐出一口气来,“直说吧,要我们做什么?”
孟长盈脚步停住,半回个侧脸。姿态淡冷,话中却透出杀气。
“败兵逃将,算不得什么。北阳王在北关四镇素有威望,便请跑一趟,暂代军权擒拿乌石兰烈,押送回宫。”
“臣,领命。”
万俟枭方才窘态早已消失不见,这会扯扯嘴角,笑得轻佻。
方才还搭着手臂叫人王爷,这会就是北阳王。好个冷血的女人。
“纥奚五石同郁贺,查办收押乌石兰部兵。”
孟长盈说着,目光轻飘飘划过可那昆日压抑觊觎的眼睛,语调不疾不徐。
“至于可那昆日,且同左民尚书、度支尚书及少府卿抄没乌石兰烈家产,以充国库,来年用作边军军饷。”
第12章 坏劲她眼里没有他时,最讨厌。……
好一个肥差!
倒不是可那昆日要顶风作案贪墨赃款。毕竟权力也就四个字,生杀予夺。
查抄家产,掌的是乌石兰部的生死;充作军饷,捏的是北关四军镇的予夺。
此案一办,他便是漠朔九部真正的一把手。掐着乌石兰部和边关军的命脉,就是北阳王也要对他客客气气。
想到这里,可那昆日眼底爬上血丝,呼出的气都是颤抖的。
他叩首长拜,犹如信徒。
“微臣定不辱命!”
孟长盈摆摆手,月台从内室双手捧出懿旨,颁给三人,内容与方才所谈一般无二。
万俟枭怔愣顷刻,懿旨原来早在他们入宫之前就已备好。
那一番饮茶交谈,不过在引他们走上这条早早划定的路而已。
他看向孟长盈,她正迈步走向内室,似乎多停留一秒都是疲惫。
唱一场早就写好本子的戏,应该相当无趣吧。
万俟枭接过懿旨,手指摩挲着上面的静细绣纹,忍不住去想,这是怎样一个人。
就算是塞北原始部落里的先知,也不能这样算无遗策、料事如神。
更让他毛骨悚然的是,她算到了哪一步?
定然不止是今日,也定然不止是乌石兰部的灭亡。
那在孟长盈谋算的未来里,他又是什么结局?
一道懿旨从长信宫发出。边军、金吾卫、北阳王、漠朔九部统统开始大动作,几路兵马并进。
一时间云城风声鹤唳,人人自危。
有心人观其势,也能看出些门道来,只是谁也不敢说出口。
那些搅弄风云的名字每丢一个出来,都能让云城震三震,等闲人如何敢沾身。
只是除政事之外,还有条轶闻愈传愈广。
最先是从郁家传出来,说是太后娘娘与几位少年将军在校场玩乐醉卧,气得郁家的胡妇挺着大肚子去山上捉夫。
后来传多了,越发离谱。
少年将军里又多了世家公子、各部侍郎、宿卫诸卿……
万变不离其宗,人们最津津乐道的是,太后娘娘到底是和多少小公子醉倒雪屋。
不得不说,虽然夸大其词,但听起来着实刺激。
也或许是人心太过惶恐,这种无关军政的宫闱秘辛也有些安抚人心的作用。孟长盈便懒得多管。
可不知道纥奚五石脑子怎么转的,竟真从家里择了个少年给她送来了?
还着重申明,是纥奚部里最英武俊雅的儿郎。
最后特意悄悄表示,是个雏儿,望太后怜惜……
别说星展,就是向来沉稳老成的月台都大惊失色。
莫非主子当真想养个面首玩玩,不然纥奚五石哪来的胆子这样献媚?
……
熬过几日凄凄冷峭,这天终于放晴,日头暖融融的。可阴寒角落里还化着雪,射出些冷箭似的寒意。
紫微殿难得门窗大开,松花黄纱幔轻舞。
阳光穿过黄檀木盘长纹窗棂,落在孟长盈书案上,落在她通透干净的眉眼,也落在她身旁的殷勤野男人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