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她直接飞掠而去。
胡狗儿转身,追也追不上。
他默默望着紫薇殿的大门,风拂过他耳侧八棱银珠,草线微动。
胡狗儿站了许久,才慢慢转身离去,背影萧索。
又过了两天,万俟枭相当守时地将乌石兰烈押送回京。没来得及回府,直接往宫里赶,求见孟长盈。
“你说孟姐姐会见他吗?”
郁府中炉火正盛,崔绍手执塵尾扇轻摇,眼睛斜着去瞧趴在床上动弹不得的郁贺。
“自然不见。且不说娘娘还病着,就说这人阴险狡诈、见风使舵,有什么可见的。”
郁贺侧着脸趴在枕头上,身上只薄薄盖着一层滑溜溜的丝绸被。
说话间,伤口牵动,疼得他一阵皱眉。
崔绍嘿嘿笑了一声,用扇子轻点在郁贺肩上。
“听说你受了八十廷杖呢,捡回条命来,可得悠着些,”说到这,崔绍又眼珠一转问道,“你家里小郡主可不再闹了吧?”
郁贺眉心锁得更深,几乎留下一道川字。
“出了这么大的事,她还要怎么闹。”
崔绍手中花里胡哨的塵尾扇不摇了,脸上向来玩世不恭的笑也隐去。
“既然要留她,那便好好留着。那日的事,说起来和她关系并不大。即使没有她,也会有这么一遭。”
话落下,郁贺缄默许久。
北风在窗外呜呜而鸣,窗户晃动间发出声响,像是有人在唤。
“元承,若知道那日是最后一面,我怎么也不会……”
郁贺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一片红。
这些天他夜不成眠,总会梦见那一日的种种。
尤其是常岚一身血淋淋的脏污衣裳,垂着头跪在地上。
想必那时他就已存了死志吧。
可自己却浑然不觉,只管发泄怒气,还狠狠地踹了常岚一脚。
如今想起,他都悔不当初。
那也是他的挚友啊。
崔绍慨然轻叹,手覆在郁贺捏紧的拳头上,轻轻拍了拍。
“泽卿不会怪你的。或许他心里还在怪自己,差点就伤了孟姐姐和你的妻子。你知道的,泽卿从来都最纯善温良。”
最后四个字一出,郁贺眼里倏然滚下一滴泪。
是啊。
泽卿最为纯善温良,所以才活得那么累。
他从前怎么都不知道呢,竟从不曾宽慰过泽卿。
哪怕只是一句。
他只沉浸在自己的苦痛之中,以为天底下,哪里还有比他更痛苦的人。
可就在他的身边,好友竟死得这样惨烈。
死之前,他甚至还可恶地一脚踹在泽卿身上。
那时候,泽卿在想什么呢?
见郁贺脸色愈发灰暗,崔绍无声摇头,劝慰道:“奉礼,看开些。泽卿定然是希望我们所有人都能活得好好的。”
郁贺不语,仍闭着眼,不知在想些什么。
崔绍一看就知道,这人又走进死胡同了。
他的耐心本就不多,这会直接一扇子毫不客气拍在郁贺脑袋上。
“差不多得了,你郁奉礼心里再难受,有孟姐姐难受吗?泽卿可是在她面前……”
崔绍把话含糊过去,接着斥道:“你现在要做的就是好好养伤,好好让乌石兰萝蜜把孩子安稳生下来,好好给孟姐姐办差!”
“漠朔九部还在汉人的地盘上兴风作浪,你可不能先没了斗志!”
郁贺原本还皱着眉回头,愣神片刻,才道:“你说得对,你总是看得更明白。我算不得什么,如今天下倾颓,汉人之势危如累卵,我如何能日日困在自己的狭隘愁思之中。”
崔绍塵尾扇轻拍,只觉得自己白长一张巧嘴,面对郁贺是当真无力。
这人怎么总一条道往黑里想呢?就不能折中些吗!
想到上一个一条道走到黑的,崔绍只觉得此事耽误不得,他必须得把郁贺给看住了。
“郁奉礼,不多说别的,我崔绍今日只跟你要一个承诺,你给不给?”
第20章 权力权力可以让一个最柔弱的女人,轻……
难得见崔绍肃容正色,郁贺心提起来,俨然应道:“请讲。”
崔绍微微俯身,一双眼睛直盯着郁奉礼,声音微沉。
“无论将来到了何种境地,你决不可求死。”
郁贺瞳孔微微一震,滞了几息,才垂下眼睛避开崔绍的目光,笑得无奈。
“元承,你往日总一副潇洒人世的模样,原来是早就看透了人心。”
崔绍又一扇子敲在郁贺头上,声音依旧严肃。
“别扯些有的没的,只说你应不应!”
郁贺轻笑:“应了你又如何,我不像泽卿孤身一人,我还有父母妻子,又怎会求死?”
崔绍这才满意点点头,坐回椅子里,塵尾扇摇得悠闲。
“我可不管,君子一诺千金。你既应了,多的话不必说,记得就是。”
“记着记着,”郁贺连声应着,又想起来问道:“听说那杂胡接了长信卫尉卿的位子,这消息可属实?”
“还没拿到腰牌,就已经日日去长信宫守门了。”崔绍撇撇嘴,勉强道:“这小子能舍命救人,倒也能算得一个勇字。只是不知道这人来路,总归不太安心。”
郁贺还在思索,崔绍端起清茶饮尽,起身道:“得了。今日探望过了,再会!”
郁贺这几天在家里养伤,都没见过外人,一时之间竟还有些舍不得。
“这便去了?可是羽林军中事务繁忙?”
崔绍嘴角一挑,笑得风流倜傥:“我自是有好玩耍的去处,你个伤患就别打听了,好生趴着吧。”
说完,哈哈大笑离去。
郁贺:“……”
见人真走了,气闷中又有些羡慕他的洒脱心境,不免怅然一笑。
这样也好,总不能人人都苦大仇深,也该有人能畅快大笑才好。
长信宫紫微殿。
孟长盈这回病得更厉害,几乎无法起身。
殿外万俟枭正在候着,想要求见。
常岚身死,他自然知道乌石兰烈之事不成。既然如此,那他只能更紧密地靠上孟长盈。
虽然不想承认,但如今孟长盈才是那棵好乘凉的大树。
可孟长盈只晾着他,让人心里发慌,生怕到嘴的鸭子飞了。
正着急着,身后一道爽朗笑声传来:“呦,叔父也来了!”
万俟枭转过身,只见万俟望一身玄袍,墨法玉冠,从容沉雅走来。
粗粗一看,当真是端严好气度的汉人君王模样。
万俟枭不答,只阴沉看着他。
万俟望扬唇笑着,迈步进了紫微殿。
星展眼皮略抬抬,并不阻拦。
万俟望走出几步,回身故作讶异。
“这天寒地冻的,叔父怎么不进来?要不要朕帮你通传一声?”
这是通传的事吗?
偌大一个长信宫还能少得了通传宫人?
分明是孟长盈不想见他!
万俟望咬牙挤出个笑,脸上的朱砂涂面都有些扭曲。
“不必,我且站一站。”
万俟望了然点头,轻啧:“那叔父接着站吧。”
话落,扬长而去。
只留下万俟枭一个人咬牙切齿。留也不是,走也不是。
紫微殿中极安静,药香浮动,还带着一丝草药苦味。
走过重重屏风帷幔,孟长盈正靠在榻上,却没休息。
她披着厚裘,靠在床头看公文,旁边小案还摆着笔墨纸砚。
还说别人不要命,她更是个不要命的。
万俟望这想法浮上来的一霎那,自己竟被自己吓了一跳。
他想这些做什么?
孟长盈就是累死在这长信宫,又与他何干。
他心中思绪万千,孟长盈目光淡漠扫过来时,他面上扬起个笑。
“娘娘这身体也太弱了。入冬以来,小七都不知探过几回病了。”
孟长盈“嗯”了一声,不多说话。
万俟望早已习惯,也不恼。走过去一撩玄色袖袍坐在脚榻上,左右看了看,只有星展不远不近地候着。
他挽袖为孟长盈磨墨,状若不经意问道:“纥奚部送来的小儿郎呢,怎么今日不见他?”
孟长盈批完手中公文,放在小案上,随意道:“前几日被吓着了,由他休憩玩耍去了。”
万俟望嗤笑一声。
即使面上装得风雅,可一张生来散漫轻狂的脸,总透露出些温文君子难以涉猎的危险感。
“这般没用的东西,娘娘留他在身边做什么?”
说着,他接住孟长盈的动作,奉上另一份公文。
孟长盈接过来,姿态云淡风轻,并不太在意他的话。
“不过一个小孩,养着便养着了。”
“那也是,”万俟望不多争辩,转了个话头,“听说乌石兰萝蜜最近安分不少,当真不再为乌石兰部奔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