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库戎年年秋冬南下掠城,北关损失惨重。待反击之时,天寒地冻,库戎早已退居蓊山。此乃我之心病。”
孟长盈娓娓道来,抬眼慢悠悠看向万俟枭,似笑非笑。
“因而,我决意在北关外围修建千里边垣筑垒,抽调张庭、封犯两军镇负责。此事干系重大,不知可有人领命?”
风云变幻,只在刹那。
自朔太祖入关以来,北关四军镇向来是一个整体,代表着漠朔九部贵族的利益和战力,从未分割过。
而今日,孟长盈要割开这块撕不烂的筵席。
巨石落湖,惊起千层浪。
第一个站出来反对的竟是向来老成的可那昆日。
“北关四镇多年间互为臂膀、同进同退、守卫边防,岂可轻易分割?娘娘三思啊!”
以前漠朔九部铁板一块,只会发出一道声音。
可乌石兰部一倒,万俟枭在其中乘风兴浪,可那昆部大肆吞并乌石兰部经年累积的地盘府户。
他们都想一口吃下北关四镇这块大饼,其余七部早就暗中不满了。
乙狐苏合大胡子一抖,眼现凶光,暗中给了纥奚五石一肘子。
纥奚五石被推出来,虽有迟疑,但也知道这是瓜分利益的当口,什么情谊兄弟都是假的。
若纥奚部被可那昆部远远抛在后面,等待他的下场只有一个。那就是像乌石兰部一样被吃干抹净。
纥奚五石不太敢去看可那昆日的眼神,只侧着身子道:“下官倒是觉得此事可行。”
“北关四镇多年联结固化,才会滋生乌石兰烈这样祸国殃民的蟊贼蛀虫。趁着此次修建城垣,正好肃清边军,重整军纪,来年将败仗好好还给库戎鞑子!”
几句话的功夫,万俟枭心思已经转了一圈,面上也恢复了从容镇定。
他慢慢走出两步,耳畔象牙缠丝雕环金光闪烁,赞道:“纥奚大人说得好,北关边军乃是国之重镇,岂能成了漠朔九部的私家军!”
说着,万俟枭转向孟长盈,微微俯首。
“小王愿为娘娘马前卒,修建千里长堑,护卫大朔江山!”
一番话为国为民,说得相当动听。
只是那张即使低下头,也依旧野心勃勃的面孔,在朱砂纹的衬映下越发诡谲妖异。
北关四镇尽数拿下,本就只是个奢望。
若能分得两镇,再领下修建长城的差事,每年的力役军饷,又是一层好处。更何况可那昆部不如乌石兰部根基深厚,剩下的两军镇未必不可徐徐图之。
话说到这份上,可那昆日即使再想反驳,也得好好思虑下话术是否周全。
更何况早在乌石兰部倒台之时,好几个在漠朔九部中只能屈居末位的部落就已另择其主,落于万俟枭羽翼之下。
这些人早是万俟枭夺二军镇最忠诚的拥趸。
可那昆日后背出了一层汗,又一次朝高台之上的孟长盈投去目光。
上一回乌石兰烈是如何欢喜钻进圈套的,他作为旁观者看得分明。虽心有余悸,但更多是觉得时势如此,且乌石兰烈太蠢。
如今转到自己头上,他才发觉,这禁锢有多难挣脱。
孟长盈自己不来对付漠朔旧贵,不沾手人人眼红的四镇军权,却让他们漠朔人窝里斗。
他不信万俟枭看不出,若北关军一分为二,那北关军对于云城的威慑就大大降低,漠朔九部在朝中将一退再退。
万俟枭即便知道,但钩子上的饵料太肥,谁舍得松口?
汉人言将欲夺之,必固予之*。他们咬了钩,孟长盈又会挖去什么呢?
“可那昆日,你可还有话说?”
孟长盈在他复杂阴狠的目光中,疏淡开口。
话一出,万俟枭、纥奚五石,以及投靠万俟枭的各部落统领,皆眼神警告,姿态防备。
可那昆日在这一瞬间,觉得当真可笑。
漠朔旧贵斗得乌眼鸡般,孟长盈反而成了端坐高台的渔者。
可最可笑的是,他必须如孟长盈所愿接着斗下去。
因为他同样也舍不得这香饵,更因为不往上爬,将来只会被人踩在脚底碾成泥。
“臣,无话可说。”
可那昆日垂首退后。
终于闭嘴了。
一众汉臣自孟长盈开口之时,全然缄默,不发一言,成为万俟枭背后幽幽的无声阴影。
万俟枭眼里精光微闪,仰头看向孟长盈,嘴角扯起。
“娘娘?”
孟长盈颔首,似乎无论何种结果,对她来说都不甚在
意。
“既然无人有异议,那千里长垣修建一事,和张庭、封犯二镇军权便由北阳王执掌。此事事关国本,万望王爷慎重。”
万俟枭脸上的笑几乎压不下去,他俯首跪地,近乎虔诚地高呼。
“臣万死不辞!”
孟长盈轻揉眉心,面有倦色,开口道:“军镇事宜王爷自与漠朔九部商议。五日内,长垣修建一事,需有章程呈递于皇上。”
万俟枭起身,发辫金玉乱响,应得爽快。
“娘娘且放心,从此时起,至千里长垣修建完好之日,此事便是本王和张庭、封犯二军镇的头等大事。”
孟长盈不再言语,只摆摆手。
后续再有些细枝末节的小事,孟长盈便留于万俟望和诸臣商议。
至百官退下,她方才起身行至殿外,万俟望追了上来。
“娘娘!”
孟长盈停住脚步,面色冷淡:“何事?”
万俟望眼神滑过孟长盈发髻侧面不引人注意的小小白花,温声道:“今日泽卿出殡,娘娘可要出宫去送一送?”
常岚尸体孟长盈并未留下,而是将其送还给常小妹。
或许,常岚心里期盼的一直是最简单平凡的日子,而不是被仇恨怨气裹挟,不人不鬼地活在这胡人宫廷。
孟家困住他太久了。
孟长盈默然,眉眼略有怔忪,直到月台小声地在她耳边唤:“主子?”
孟长盈方才回神,敛眸道:“不必。”
万俟望挑眉,有些意外她的答案,但自然不会过多置喙,只道:“那我着人多送些金银和皮裘火炭去,叫常小妹过个暖冬。”
孟长盈“嗯”了一声,转身离去。
万俟望跟在她身边,两人默默无言往回走。
冷风呜呜呼啸,刮得人脸生疼。
月台眼睛都睁不开,勉力帮孟长盈挡着风,又掖了掖毛领子,这才发觉孟长盈的脸竟比她的手还冰。
她眼中忧虑,柔色劝:“主子,风太大了,坐车舆回去可好?”
孟长盈眼睛垂着,长睫被吹得东倒西歪,好一会才答:“不好。”
月台无声叹息,却又知道这会没法劝。
她明白,主子肩上挑的担子重。可这担子不是主子非要去挑,而是不得不挑。
主子心里也苦。
她这身子,光是好生活着就已足够费力。
可老天却偏偏不放过她,叫她身子累,心更累。
月台没法子,主子难受,她更难受。
一路就这样冒着寒风回了长信宫,正办事回来的星展看到孟长盈这摇摇欲坠的模样,惊得显些从台阶上滚下来。
她几步迎过来,赶紧把身上滚边大氅解下来,盖到孟长盈肩头。
“这是怎么了?”
第24章 碍事漠朔男人耳朵上穿的珠环谁也不能……
星展焦急看向月台。月台摇摇头,什么都没说,但星展也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明白是明白了,却不懂。
月台在校场和郁贺打架时,星展不懂。如今孟长盈吹冷风,她也不懂。
哪有人用自己的身体来惩罚自己的?
可她身边偏偏还有两个这样的大傻子,她偏偏还都管不得。
孟长盈迈步进殿,暖热空气扑面而来,她抿着干涩的唇,沙哑开口道:“把乌石兰烈,带过来。”
跟在她身后的万俟望脚步骤然顿住,眸光微动。
他心中暗忖,有好戏看了。
正在殿门口带刀巡卫的胡狗儿,一身鸦雏紫的崭新官袍,衬得整个人精神许多。
看孟长盈风吹凌乱、面色苍白的模样,惊得一把按住刀冲过来,靠近时却又不敢伸手,只亦步亦趋跟在旁边。
“主子……”
月台扶着孟长盈,勉强分给他个眼神:“屋子里火炉可生着?”
胡狗儿立即点头如捣蒜。
月台看他是个能做事的,便径直吩咐道:“多打些热水来,再去小厨房端碗热汤饼,要快。”
胡狗儿应声而去,动作一阵风似的,极其麻利。
万俟望在后面看着,不由得开口说:“人家伤还没好全呢,娘娘这就用上了?”
孟长盈回眸看他一眼,没搭话。
她脚下虚浮不稳,幸好月台扶得紧,正好落进她怀里。
月台微皱眉,不免开口道:“陛下既然跟着过来,想必也是惦念着娘娘的身子,怎么也不搭把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