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不容易事情议完,月台看着孟长盈苍白的小脸,心疼得不行。赶忙奉上热汤和参茸养心丸,盯着孟长盈吃下去才作罢。
”
太常卿好不晓事,左右不过是春祭罢了,就能急成这样,非得赶在今日说完……”
孟长盈吃过药,月台还是介意气恼,不免多抱怨几句。
星展这会儿也在,正在堂下用短剑随手比划练着,闻言看过来,也啧啧两声。
“看来小皇帝还是有些用处。若是他在,好歹这些琐碎事不会拿来烦主子。”
孟长盈吃完药,嘴里正泛着药苦味。突然听星展提起万俟望,眼神微微一动。
“他的用处可不只是这些。”
月台收了药碗,把蜜渍杏脯推到孟长盈面前,柔声道:“皇帝迟早是要立起来的,主子也要多顾惜身子。不说崔大人、崔元承和郁奉礼几个,朝中汉臣也还大有人可用。主子何必事事亲力亲为?”
说到最后,还是劝导。
星展心大,孟长盈又剑走偏锋,不管不顾,倒显得月台时时忧心不已。
她不管天下事,只管眼前人。
“是呀是呀,咱们总不会一直待在北朔。主子还那么费心费力做什么,岂不是给对方做嫁衣?”
星展应和着,短剑一收,利落跳了过来。
一屁。股坐在筵席上,伸手就去拿杏脯,却被月台不留情地拦住。
“脏兮兮的,洗手去!”
星展瘪瘪嘴,又不敢和月台对嘴,只拿眼睛眨巴眨巴去看孟长盈。
孟长盈似是恍神。回过神来对上星展忽闪的眼睛,只淡淡一笑,拈了只杏脯送入星展口中。
“话虽如此,可无论皇帝是谁,天下百姓都是子民。能多做一分便多做一分吧。”
星展吃了杏脯,回头对月台做个鬼脸,就连忙闪身洗手去。
月台没顾得上理她,听见孟长盈的话,默了默。
“主子,百姓确实无辜,可怀着仁慈之心,如何能战胜野蛮的游牧民族?若不将他们逼到山穷水尽,漠朔九部又岂能甘心放弃物阜民丰的中原土地?”
月台看似柔,但一双眼睛却很利,心思更是清明。
在某些方面上,她或许比孟长盈更放得下。
星展洗过手,又回来围着小案吃果脯。
手里捏着一个,就往空中一抛,再张大嘴巴去接,模样市井气十足。
孟长盈从不拘着她。
自漠朔人入关称帝,带来许多北方草原的粗野习俗。
那些习俗在饱读诗书的中原士族看来,简直同茹毛饮血的蛮夷无异。可就是这样的蛮夷马踏中原,成了北朝之主。
如今汉人许多规制礼仪,都被冲击被胡化。
不管是普通胡人汉民的日常生活,还是富庶贵族的高雅享乐,胡汉之间潜移默化的影响,和细微渗透都是无可避免的。
“自太祖入关已有数十年,这些年里,胡汉通婚不知凡几。即使汉人最终大胜,胡人也是赶不走的。”
孟长盈嗓音清凉如水,带着病后的些微沙哑。
她手指轻点在盛放果脯的嵌宝银盘上,莹白指尖和粉红宝石相得益彰。
这种物件是胡人带起来的风气。
汉风古朴高雅,胡风繁复奢华、浓墨重彩,最喜彩宝金银。
“汉人若是这银碟子,胡人便是嵌在银碟子上的彩宝。即使砸了眼前的这个碟子,在皇宫之外,在四海之内,多的是嵌彩宝的金碗、酒杯、器具。”
孟长盈声音起伏不大,眼神似落在这嵌宝银盘上,又似落在空茫处。
若胡人是赶不走的,那怎么报仇呢?
月台这样想着。她注视着孟长盈垂落的睫毛,不知她在想些什么。
星展左看右看,边吃边喝。
这些费脑子的事她一概不去想,有孟长盈和月台在,哪里轮到她来用脑子。
转眼便是春社日,举国上下州郡县各级皆祭社神,民间名社赛会饮酒分牲,好不热闹。
孟长盈也领百官登社稷坛祭祀社神,祈求丰年,禳灾降福。
祭社仪式隆重肃穆,繁冗庞杂。春寒又盛,人人皆身着衮冕服。
一场春社之礼下来,别说孟长盈,就是普通官员也有摇摇欲坠,身体难以支撑的。
但这是国之大事,无人敢懈怠。即使是漠朔官员,表面也大多做出恭敬模样。
事毕,孟长盈下了社稷坛。
月台不着痕迹地承托住孟长盈身体的大半重量,叫她不至于太过受累。
孟长盈扫视一圈:“万俟枭呢?”
胡狗儿静立在旁,答道:“说是在北关督修城垣,人病了,赶不过来。”
月台闻言立即皱眉:“他是越发嚣张了。”
这是国祭。
且不说他真病假病,就算是腿断了,爬也得爬回云城来。
一句“赶不过来”就把人打发了,确实嚣张。
孟长盈微抿的唇瓣毫无血色,但眸光一如往常,内敛而沉稳。
“他手里握的筹码多了,便压不住性子了。”
月台扶着孟长盈回车舆,又往她肩上披了件厚实大氅,询问道:“他这般张狂,我们可要治上一治?”
孟长盈正待说话。
突然兵士护卫圈外一声凄厉嘶鸣,有人驾着匹疯马,横冲直撞奔来。
春社仪式举行了大半日,礼乐飘飘此时方才暂歇。好些人脑子都还嗡嗡的,压根都没反应过来。
疯马踏过麦田,撞过甲兵,直往孟长盈身前冲来。
远处崔绍大惊,催马赶来,怒吼道:“护驾!护驾!”
可疯马路线混乱,迅速左冲右突。
甲兵围过来,手中武器却又大多是刀剑弓盾,刺上去见了血,反而激得疯马发狂得更厉害。
慌乱之中,许多人还未近身,就向被狂奔的疯马踢撞而倒。
星展连发三箭,都刺入马身。
疯马没立即断气,狂躁地仰头长嘶,更加疯狂地猛冲。
月台手执长剑,护着孟长盈躲避。
可在高高扬起的乱奔马蹄之下,谁也说不准哪里才是安全的。
千钧一发之际,胡狗儿猛然夺过仪仗卤簿手中长殳。
这铜殳长三米,原本是用于大国车战。
如今战争形势随着诡道频出,国家之间少有对垒车战。铜殳便用于皇室仪仗,因此极不趁手。
若是不曾经过数日苦练,骤然使用三米长的沉重武器。别说伤人,恐怕最先伤的是自己。
胡狗儿提起铜殳,那张惨白如纸的脸迅速涨得通红,额头青筋暴起。
他大喝一声,以腰身为轴心支撑,拼尽全力将铜殳朝奔来的马腿扫去。
马的腿骨细脆,是马最脆弱的部分。
疯马马腿猛然被铜殳打击,痛苦长嘶,猛然重重跌倒在地,挣扎着哀鸣不止。
许多人避让不及,也被铜殳带倒。
一时间四处乱象频生。
星展迅速制住从疯马马背上摔下来的贼人,短剑擦过贼人脖颈,留下一条细细血线。
“胆敢行刺!说!是谁指使的!”
崔绍也策马赶来,平时逍遥自在的模样不见,眉头紧皱,厉声发令。
“一队围住祭坛,其余人排查方圆百里之内的可疑人士,全部带回审查!”
甲兵一拥而上,控制住动弹不得的疯马。
胡狗儿紧绷的那股力气骤地松掉,手中铜殳铮然落地,嗡鸣不止。
他两只手僵硬地伸着,控制不住地在发抖,几乎收不回来。
那是错位的手臂肌肉骨骼在发出警告。
可胡狗儿顾不上自己,转身就往孟长盈身边赶去。
有人要对她不利,他要护在她身边。
崔绍月台皆紧密护着孟长盈,胡狗儿却脸庞苍白,额上滴汗,手臂还不自然地扭曲。
月台急道:“你且忍忍,回宫再行医治。”
胡狗儿摇摇头,什么话都没说,只是艰难用手握住长刀刀柄。
长刀悍然出鞘。
他的手臂抖得如风中残叶,可通红充血的五指仍紧紧抓着刀柄,无一丝放松。以护卫在孟长盈身前的姿态站立。
崔绍面色微变:“你……”
胡狗儿下颌皮肉因肢体的疼痛抽动。一张脸白得吓人,下巴上疤痕越发鲜红,黑漆漆的眼睛却无比坚毅决绝。
他半回过头,声音是哑的。
“护好主子。”
崔绍不再言语,但心中对胡狗儿的认知又变了一番,实在敬佩。
这不是汉人养死士的朝代,可胡狗儿却活生生把自己养成了死士。
一行人紧密护着孟长盈,马不停蹄地回宫。
孟长盈绝不能出丝毫岔子。
她若倒,南北皆乱。
更何况此时万俟望正南征,局势更加严峻,峭壁走索不过如此。
剩下的甲兵护卫着惶恐不安的百官安全回府。留在此地的星展刑审刺客,对此她很在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