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遂愿举着那小兵在院子里走来走去,“不好听,再叫!”一声声的“姑奶奶饶命、小的知错了”,逗得其他人拍手大笑。
“看不出才奇怪吧。她要是在京城,可有大把人求娶。”
吕鹤迟手一顿,“哦?”
沈鲤追只当她是好奇,接着说:“殿前禁军,娶妇亦需身长体健,后代才可强壮如龙虎,侍奉御前。”
吕鹤迟半晌没有说话,检查完伤口开始换净布:“也不是一定要嫁人的,她自有她想要的去处。”
她话说得轻轻柔柔,听在沈鲤追耳朵里却觉得绵里藏针,好像她并不稀罕谁人来娶,亦不觉得被“大把人求娶”是值得喜悦之事。
如同她面对陌生男人一身狰狞伤口和半裸身体,换药擦洗,一度近得如肌肤相亲,脸上也不曾有过一丝犹豫与羞赧,平常得像在看一条剥了鳞的鱼,只考虑如何好好料理它。
还是说,她觉得他是不需要避嫌的人?不,她应该不知道。
沈鲤追心里又泛起一些恶毒揣测,觉得气闷。
“哎哟”一声,院里那小兵似乎终于被扔下了。
包好伤口,沈鲤追穿好衣服,吕鹤迟把温度刚好的药碗递给他。
“我说过了,不喝。”
“这药确实是格外难以入口。”
“我不是怕苦。”
“确实是苦,要是真喝不进,我稍后买些蜜饯吧。”
“说了不是!”
“怪我,明知这么苦,还是现在就去——”
沈鲤追抢过药碗一口气没停,喝干了。
吕鹤迟接过空碗:“好厉害啊,小郎君!”说完麻利地起身。
着了道了。又一次!
沈鲤追恼羞成怒:“吕、鹤、迟——!”还没起身便痛得倒吸一口冷气,被她手疾眼快地一把揽住。
夹杂着花草香的味道再次飘进鼻腔里。他听见一声含着笑意的低叹:“对不住了小郎君,莫要生气,是我不好。”
沈鲤追的怒气瞬间消散了,一时没有动。
吕鹤迟把他扶回床榻上,“明天再慢慢走动,今日先歇着。”
“……你惯会气人啊。”他说。
她也不反驳,“小郎君大人大量,不与我一般见识。”把沈七置办的手炉塞进他手里,“虽然这里白日人多吵闹,但夜晚怕你再发热毒身边无人,所以辛苦小郎君再忍我些时日。”
瞧瞧,这话说得多好听。
真是惯会气人又惯会哄人。
待吕鹤迟去另一边记录医案,听着纸页沙沙响,沈鲤追抱着手臂很认真地回想这一套出其不意、声东击西、软硬兼施再“取人首级”的连招,到底是怎么在自己这里生效的。
理应是对救命恩人知恩图报的念头在作祟,加之重伤未愈不宜与人起争执。不然的话,谁会被被这种小花招拿捏住。
“一会儿到午时,我去买些饭食,”吕鹤迟掀开帘子,探出头来问,“你想吃什么?至味羹是没有的哦。”
“十八味羊肉膳,将军蟹味酿,清山水波文士豆腐,金缕肉丝羹,茶就龙团胜雪吧。”
两双眼睛四个眼珠对望了一会儿,帘子外面那一双弯了弯:“小郎君才惯会气人啊。”
李年带了两箱丹药和剂放在桌上,万分不好意思地对吕鹤迟说:“还得请吕姑娘帮忙做些腊药袋。啊!我跟提举说了,不做白工,给吕姑娘单独算工钱的!”
看着那些绛袋,吕鹤迟愣一愣,“哎呀”一声:“对啊,腊月了呢。”
腊八、腊二十四,然后就是元日,看来今年就要在这药局里过年了。她得给愿儿做身新衣裳,买点可心物件,虽然只有两个人在异地他乡,年总是要过的。
药材铺和医馆都会做些屠苏袋、腊药袋赠与老主顾,腊日时悬挂于门上辟邪,或者做屠苏酒。
吕鹤迟虽是走方医,到了节令也会做上三五个送给来看病的人。今年就送一个给李阿四媳妇,再送一个给雕花罩子后面的小郎君吧。
“好哇,我来做。不过手工活儿我做得不好,我家愿儿做得才叫好呢,手可巧了。”
正说着,吕遂愿从院子里走进来。一见装腊药,立刻坐下来绑起袖子:“哎呀这个得我来!我阿姐那手指头缝创口行,做别的什么都不行!”
“没事没事,我也做得不好。”李年捞了个垫子有些拘谨地坐在吕鹤迟对面,“往常都是我家铺子里的伙计包的,我都不怎么会……”
吕鹤迟把手里的绛袋放下,试探着问:“李郎君……是不是想让我们姐妹赚些银两过年,才特意拿过来做的?”
李年那张瞬间涨红的脸解释了一切。
“我、我是不是多管闲事了……”
“当然没有,”吕鹤迟装了几个袋,交给小妹打结子。“我就说,李郎君是难得的好人。”
落地罩后面有人咳一声。吕鹤迟起身去看:“何事?”
“饭食呢?”沈鲤追问。
“还没到午时。”而且早上也吃了。
“人的肚子饿了还得管什么时辰吗,受伤也得到了医馆再喊疼吗?”沈鲤追胳膊枕着枕头,半卧在床榻上。看起来是恢复了几分体力,姿势都松快了。
本性也逐渐暴露出来了。那些谨慎客气的礼数再也装不下去,自己也不看看说的都是什么跟什么。吕鹤迟不计较:“行,等下就来。”
李年眼巴巴望着吕鹤迟出门,泄了气似的慢吞吞装药袋。
吕遂愿唇角一翘,也不点破:“我阿姐啊,脾气可好了。你知道她为何脾气好吗?”看李年好奇,她敲敲脑袋,“因为是木头脑袋啊!”
“啊?”
吕遂愿点到为止,自言自语:“唉……这个也是木头脑袋。”
长山寨街市上比中原城镇多了许多异族人,但还是满眼桃符、门神、春牌儿;米店里准备好了粥料,百货郎沿街叫卖吉祥物件;还有外族的商人牵着装饰五彩幡的大马,巡街展示皮料子、西域毛毡、五彩刀。
真热闹啊,吕鹤迟想。这几天就多让愿儿出来玩吧。她活泼年少,本应是无忧无虑的年纪,却一直跟着自己颠沛流离,没过上什么好日子。
她去食店里买了些瘦肉羹、烫菜,茶铺里带些点心,又特意去果子铺买几样蜜饯。
一包给吕遂愿,一包给沈鲤追。
吕鹤迟不知道他品行如何,也无从得知身世过往,只是行走江湖这么多年,多少练得一些摸人脾气秉性的功夫。
这个小郎君吃软不吃硬,脾气虽然不好,但容易哄得好。比她阿弟还好哄。阿弟撒泼的时候可是好话歹话都听不进去,让人头疼。
沈鲤追闭目运气调息,耳朵却忍不住听帘子外面讲话。
那鼠胆男人问吕小妹:“除了你,吕姑娘可还有什么家人吗?”
“没了,一个都没了。只有师父还在。”
“师尊在何处啊?”
“本来是在岭南一座道观里,可是她老人家也四处云游,不定在哪儿呢。”
“哦……那吕姑娘芳龄几何……?”
吕遂愿嘻嘻一笑:“儒生,你问这干啥?该不会还想问阿姐有没有婚配吧?”
哗啦一声,不知道被碰洒了什么。
“在下绝对没有任何非分之想,只是!只是非常敬佩吕姑娘一身好医术还知书达理却背井离乡漂泊在外,在下身为男子又虚长几岁,要是有什么在下能帮忙的,在下绝不推辞!”
哈哈哈哈,沈鲤追真想透过这落地罩子看看那鼠胆男人现在慌张成什么样子。
“原来如此,我晓得了!你是想让我们认你做大哥!”吕遂愿声如洪钟,“大哥在上!受小妹一拜!”
“哎呀啊啊啊啊我不是这个意思!”
“这是在干什么……?”吕鹤迟刚好回来,“李郎君怎么了,跑得那样远?”
“拜大哥呀!”
吕遂愿欢快的笑声里夹杂着李年的支支吾吾。吕鹤迟轻声呵斥小妹,“是不是又说了什么让李郎君烦扰?郎君莫怪,她年纪小不懂事。”
一阵零落声响和“无事无事闹着玩呢”,好像重新去包那腊药了。
落地罩子外有人问“我进来了?”,他“嗯”一声,吕鹤迟拨开帘子拎着食盒进来。看看他,又看看外面,表情在问:“听了什么好笑的?”
百里之外的望阳关,营帐中的卫王穆成礼脱去战甲,静静地望着眼前的年轻人。
半封密信,一块字牌,正压在他书案上。
“我主人说,应当送还给总统领。”
穆成礼不必问他主人是谁,腰上挂着的玉牙牌已经表明了身份——内侍直卫司。
朱华宫变后,天子改御前护卫官制,增“内侍直卫司”,设总司使、司使、副司使以及内侍武卫,选拔内臣中武艺超群之人入司,发云纹玉牙牌。
属御前司,同领御前侍卫之职。
所以他的主人除天子外只余一人。四年前宫变之中诛杀养父崔宝盒,因护驾有功获天子宠信,内侍统领总都知使,现内侍直卫司总司使——崔玉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