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鲜少遇到夸奖,又或者是觉得也有人与自己同样患病,如今也大好了,张蛮女有些惊讶,也很开心。她的母亲汉话懂得不多,在一边不安地绞着双手望着女儿,看到女儿笑,她什么都不明白,但是也跟着微笑。
吕鹤迟查完心里已经有个大概,又盘问许多问题,对张蛮女说道:“不是大事,待会儿姐姐开些药,待你父亲照着药方抓了,你也照姐姐的话用了,一定好得快。”
张蛮女欢快地“嗯”一声,正要把裤子套上,被吕鹤迟制止道:“这条裤不可再穿了,可有热水洗净的裤子?多备一条换着穿。”裤子缝裆处已经都是血污,平时为外裙遮着看不出。
张蛮女有些为难地看着母亲,跟她讲了几句土话,歌婆儿点头。
少女上山时跌落,被山石擦伤了私处,母亲就去巫医那讨了香灰敷上。父亲时常被征调去修这修那,母亲又不能劳作,所以她从小就忙里忙外,要进山也要下地,伤处沾了脏污始终未曾好转,时而痛痒,她便伸手去抓,越抓越烂,越烂越痛,痛到厉害就再敷上一层香灰。
后来又找产婆看,产婆说但凡早些来也不至于此。如今光是清洗已然不够,得上药,然而上什么药,她亦不知。
长山寨没有女医,他们又天然地觉得女子“那地方”的事情,给男子是说不得的。家中无人识字,更无人知晓医理,一直拖到遇到吕鹤迟,已经过了数月。
吕鹤迟写下内服和外用的药方,又写下如何使用、有何注意,细细地写了两张纸:用热水烫净布,她便在文字前面画冒着热气的水盆;用净布擦干净,她便画条汗巾;吃的药前面画嘴,上的药前面画手。然后逐字念给张蛮女听,蛮女又用白磨使土话说给母亲听。
蛮女记性很好,甚至认得了几个字。
走到屋外,张有生正搓手等着。一家三口人都有冻疮,在西南生活多年他们已然习惯。
“这两剂药你去抓,都是不贵的药,这里莫要省。往后这几天我每日过来,待我走时,想必阿嫂和蛮女也都记住如何用药。”吕鹤迟把药方给他,他赶紧小心收好,有些局促地问诊金几何。
其实吕鹤迟看得出,这家人连吃饱都不容易。家里的田也不是丰田,且只有一个正经劳力,还时常被征调,歌婆儿现在只能编些竹筐、竹箱笼,去草市卖了赚点家用。 :
方才张蛮女应是问母亲换裤子的事,多备一条缝裆裤,对他们而言都是负担。
但吕鹤迟不做义诊。
“我知张大哥困苦,但小妹我也靠这本事挣一口饭吃。我看阿嫂编的竹筐甚好,小妹的背筐子恰好在药局大火里给烧坏了,请阿嫂给我编一个如何?”
张有生顿时喜笑颜开,“好哇,好哇!别说一个,两个、三个也行啊!”
从那之后,吕鹤迟每日去张家给张蛮女上药,顺带告诉她母亲歌婆儿平日如何养护伤腿。张蛮女治疗对了症,“有位擅妇人科的女医”这事也悄悄在附近女眷里传开了,时常就有谁家的老婆、嫂子、阿娘来找她瞧病。
有的是陈年旧疾,有的是新病刚发,大多没有什么太大毛病,有的干脆就是爱凑个热闹,想着难得有女医来,能看什么就看什么。
吕鹤迟趁机问有没有人听过“美人入夜”,宋姑一边给冻疮擦药一边使劲儿想:“美人儿,啥样的美人儿?那药长得像美人儿?”
钱家儿媳苹娘噗嗤笑:“啥药能长得像美人,那不吓死个人。”
“美人入夜,入夜了干啥啊?”
“还能干啥,干见不得人的事儿,干快活事儿!”
大小娘子们聚到一处看医,解开衣裳看过对方的胸脯子,荤话就来了。荤话一来,气氛就热络了;气氛热络了,好像连湿冷的空气都被驱散了。
“唉,”宋姑叹口气,“听说是又要打仗。一打仗寨里男人就没了,光是下田种地都养不活家里,还干啥快活事儿。”战事若是打得久,兵源不足就只能从民间征调,真缺人时只要会喘气的男丁都给你抓走。
“昨日听王产婆说,曹家又溺死一个。”
“又一个?他家不是前年刚……唉,都腊月了,年都没过去。”
苹娘隔壁住着一位产婆,刚接生了一个女婴,无奈那家人已有三个孩子,家境没比张有生好多少,前年和今年都是生完就立刻按在水里溺死。
朝廷虽然明令禁止,但土地、赋税、徭役依然令许多百姓“生子不举”。若是男婴或可留一命,而女婴从生到死,甚至没有一声啼哭的时间。
有产妇为求滑胎搞些偏方,常常一尸两命。
“咱家若是个富户就好了。”宋姑与苹娘虽哀叹,更多的却是习以为常。别说溺死新生儿,亦有老父上吊自尽,让家中成年独子成为单丁户,借此避开徭役保存家中唯一劳力。
富户官户或许日子好过些,可阎王来收人时,该走还是得走。
刘夫人夫君在茶马司做官,两人已育有三子一女。夫人从数年前开始有“乳痈破溃,脓血染襟”,如今躺在床上身如枯木,面色灰败。吕鹤迟掀开衣裳看她患处时,右侧乳房已经烂出一个深洞,不止是患处,连胸腹骨骼都常疼得她哭喊不止。
“我听闻……吕大夫有缝创之术,若把这胸乳切去……”刘夫人说道,见吕鹤迟微微摇头,她又笑了,“说笑的……我知道自己没有几天了,只是怕此病……过给我的女儿……我不想让她受此苦。”
刘家女儿思慧已经及笄,说了亲事。对方知道刘娘子病情,一心想要在她过世前成婚,思慧却不愿意。
“我要陪着母亲,哪有母亲病重女儿却急着出嫁的道理!”思慧握着母亲的手,求助一般看向吕鹤迟,“吕大夫,你不是擅妇人科吗?为何不能医治?”
是乳岩恶症,乃不治之症。即使未曾如吕鹤迟这般直接触诊,但刘家郎君早年就请医官断过,诸般症状皆是此症。
刘夫人反握住女儿的手,安抚道:“莫怪吕大夫,为娘早就知道此症治不得。倒是吕姑娘一看便知,比寻常走方医更要强文博识。”她只是想知道女儿是否会跟她一样?
吕鹤迟与师父游历时也曾见过此症,据说那妇人的母亲也因此症而死,师父曾怀疑乳岩恶症是否会因母及女,使女亦好发?但未见其他母女同患之例,难以佐证。
“此事仍无定论。夫人若是入夜后疼得厉害,可去买些止痛安眠的和剂,还有安神的香与酒。”吕鹤迟说道,“剂量重一些,烈一些,也无妨的。若能睡得安稳,人也会精神些。”
若是发现时便能有女医可为其诊治,或许不会进展到这一步。而现下吕鹤迟唯一能做的,就是想办法让刘家夫人少受些痛苦。
李年在坊柜上点着灯,在门口向外面张望。来来回回的模样让沈鲤追看了闹心,倚着落地罩问:“你不回家,在这等什么?”
他现在伤势渐愈,能四处走动了,便开始看谁都不顺眼了。
李年莫名地有些惧怕这个人,总觉得他看人时有……杀意,实在不像个正经商人。可又觉得他也不过就是个商人,怎么对读书人这般无理,满心不高兴却不敢说“关你何事”,只憋出一句:“吕姑娘仍未回来,我要交待些事情。”
鼠胆男人,好几天了也只会寻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借故找人说话。真是放不下又拎不起。
“你交待于我,我转述给她。”
李年皱眉看着他:“沈兄弟如今已经大好,为何不去住旅舍?你住在这里本就于理不合。我也是……看在当初你伤重才勉强答应吕姑娘的。”
虽说吕姑娘是江湖女子不拘小节,不守礼法,可到底是个善良女子。夜里与男子同处一室,不成体统也不甚安全。
沈鲤追发出几声笑。让人听了十分不舒服的笑。
原来要交待的事情是自己啊:“好一个勉强答应,难道不是怕我死在这里惹上官司吗?”
“我、我可没……”
“你以为我昏了,听不见你曾说过什么?”
李年不说话了。
沈鲤追上前一步:“我如今好了,你这小老鼠倒是嫌自己命长,敢管起本郎君来?”
李年一惊,先不说他如何记得,猛然发觉这是个睚眦必报的男人。他那神态语调,怎么看都不是安分守己的良民啊!
“怎么两人都在这儿呢?”
吕家姐妹刚好回返,吕遂愿故意调侃:“李儒生还未下值?有什么大事要交待?”
李年不管她,此刻也顾不上礼节,拉着吕鹤迟袖子到一旁说话:“吕姑娘,不能让他再住药局了!要不、要不你去住旅舍,我给你们出钱!”
“李郎君,发生何事啊?”吕鹤迟一头雾水。
李年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能说“他就不是个善类……!”
吕鹤迟望向沈鲤追,他正带笑不笑地看过来,迎上眼神时故意向李年扬了扬下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