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我就去了崔宝盒那儿,成了崔玉节。”
算起来,他做崔玉节的日子,和做沈鲤追的日子已经一样多了。
吕鹤迟想了一会儿,喃喃地说:“那我在西南骂那副将时,骂错了啊。”她看沈鲤追,“小郎君是有——”有鸟,还是完整的鸟。
沈鲤追手疾眼快捂住了她的嘴,“浑话不要张嘴就来!我不是要跟你谈论这些东西!”他几乎一下子就猜到吕鹤迟要说什么。
吕鹤迟把他的手拿下来,“我是想说,世道就是这个糟烂样子,左一步,右一步,谁能知道前面是什么,兴许看着一步朝天,却一脚到了阎罗殿。小郎君这一路走来,已经是自己的‘道’。”
树影之中落下几丝霞光,晃了沈鲤追的眼睛。
“即便君入登仙台,世间亦有不拜者,一朝轮回鬼众道,却见知音下黄泉——有人会因为‘沈鲤追’而满怀怨憎,也有人会因为‘崔玉节’而心生欢喜。”
沈鲤追低头去寻找竹筒,为自己倒水,“吕大夫惯会说些好听的话哄人。若‘崔玉节’非要强求‘沈鲤追’的东西,又能如何?”
“不会如何,小郎君是同一个小郎君,无论怎么强求,都是强求你自己。”吕鹤迟也学他方才的样子,歪头去看他的眼睛,“这是病,要治。”
“吕大夫开个方子。”
吕鹤迟想了想:“很难治呢。”
“诊金管够。”
吕鹤迟笑,把他的手拿过来,摊开手掌抚平:“人活一世,不过七情六欲。成症结者,需解需化,”她在沈鲤追手掌上写字,“先从食欲开始。”
“食”,随着指尖划动,他掌心微微发痒。
沈鲤追必须得非常努力地让自己忽视这痒意:“让我不挑食?”
吕鹤迟摇摇头:“不啊,使劲儿挑。像连续吃五天鱼一样,再爱的食物一直吃一直吃也会腻的。”
指尖离开手掌,沈鲤追倏然抓住。
“吕大夫,戏耍直卫司总司使,是会被他记恨一辈子的。”
“那总司使得先活得比吕大夫命长。”
沈鲤追松开手,轻拍她手背:“无理辩三分。”他望向她身后,“日落了,走吧。”
“噢。”
吕鹤迟站起来,身体有些摇晃。沈鲤追扶住她肩膀:“你……不是喝醉了吧?”酒壶已空,吕鹤迟一个人把杏子酒喝完了。虽是酸甜的解腻酒,她也喝了一壶多。
吕鹤迟用手背摸摸脸,有些发热,“红了吗?好像是有一点醉。”她对沈鲤追笑笑,“小郎君放心,我醉酒不闹人,也不胡言乱语,只是犯困。”
看她走路还好,言语清醒,沈鲤追略略放心。
即将落山,厢兵杂役们收了工,管事的便将两人放进去。
吕鹤迟问:“听闻庙里有一块上古花神砖刻,请问在何处啊?”
管事的抬手一指:“那儿啊!”
祭庙正中便是花神像,两侧墙壁以精美木雕刻出十二花仙,围绕庙宇盘旋至顶,两位仙女手中捧着的,正是“花神砖刻”,落了厚厚一层灰尘,什么都看不到。
吕鹤迟问:“……有多高?”
沈鲤追答:“两仗足有。”
怪不得从外面看这花神祭庙就与别处不同,如此高大。他问一边歇脚的杂役,“请问小哥,我等想看看这砖刻花神,可有拓印或绘本?”
杂役说:“那咱可不知道,但是明天就开始清灰洒扫了,到时再来看也不迟。你看,梯子正搭——哎哎哎哎那小娘子在干什么?!”
沈鲤追一回头,吕鹤迟系好裙角,木栈道已经爬上两层了。
那是给明日的画工、木工补漆料时搭的架子,绳子还未绑完呢。再往上走一点,脚底下就摇摇欲坠。那个高度若跌下来以头戗地,人就完了。
“吕鹤迟!你给我下来!”三步并作两步,沈鲤追飞身而上拉住吕鹤迟,“梯子才搭完一半!你想摔死啊?!”
“小郎君,好轻功。”
“好个屁!轻不了那么高!”
“啧。”
沈鲤追瞪眼睛,她在“啧”个什么?!
“你们在做什么?!到底是何人?!”那管事的头都大了,以为是趁花朝节来闹事的,“快把他俩给我捉下来!送到府衙去!”
沈鲤追顾不上更多,单手一提一抱,把吕鹤迟扛起来就跑。吕鹤迟趴在他肩上,只觉得身体忽然一轻,瞬间飞出去好远。
“哇……”
沈鲤追不知道她在“哇”什么,外面遇到喝醉的还有人给他们叫好,一刻也不敢停留,直到避开人群才把吕鹤迟放下。又不敢完全放开,始终搂着她的腰。
吕鹤迟平顺呼吸,觉得他和那些厢兵都有点大惊小怪:“我很小心的,不会有事。平时采药,比这还要高许多。”
沈鲤追从牙缝里挤出一句:“那能一样吗?!再敢狡辩,信不信我现在就挖个坑给你埋了!”
就不该被她平静的外表给骗了!
她是不闹人,是吓人啊!
平时胆子就大,喝醉了更是看不到任何危险!
一双手抚上他的心口,吕鹤迟忽然紧贴在他胸前侧耳听,不可置信地抬头看:“天耶,小郎君,你这么害怕啊?”
沈鲤追说不出话,恐惧依然是恐惧,但却变成了另外一种恐惧。
那双手从心口移动到他的脸颊,轻轻拍一拍:“我不爬就是了,你不要担心。”
他的手臂在收紧之后,又蓦然松开。
然而她什么都不懂,什么都没察觉到。
幸好她醉了,万幸。
又何其不幸。
终究是没能看到砖刻的内容,也只好等擦净了再说。
“花朝节时再来吧,小郎君可有闲暇?”
“嗯。”
落山后人少了,渐渐都往渡口去,乘船归家。花神祭庙前点香的炉子仍有刚插的香,附近梨花树上坠着装饰发髻的春幡胜,据说受了香火能保佑一整年平安,枝头低一些的都被摘走了,只剩那最高的,在烟气袅袅中飘飘荡荡。
吕鹤迟给了香火钱,点了香,要摘幡胜。
庙知客说:“这般高,要你家郎君来摘吧。”
她说:“我可以。”又回头对沈鲤追说,“放心,我不爬。”找个合适距离,吕鹤迟解下腰间的斧子,单手持斧,扬臂曲肘,斧头靠近肩胛,瞄准。
庙知客目瞪口呆,眼睁睁看着一柄斧头飞转而去,直接斩下一枝梨花!
吕鹤迟收回斧子,拾起梨花枝把幡胜摘下来。跑回来对沈鲤追说:“虽然比不上小郎君三箭连珠,这点准头还是有的。”
她踮起脚把幡胜插在沈鲤追发髻里:“愿小郎君消灾解厄、康健平安、百病全消。”插好了又欣赏一下那张脸,“哎,真好看啊!”
然后捧着那梨花枝,向渡口走去,“回吧,小郎君。”
暗流汹涌终成惊涛骇浪,席卷了沈鲤追全身。
刚一上船,吕鹤迟就靠着舱壁睡着了。
沈鲤追安安静静地看了她一会儿,一片一片拿掉落在她头上的花瓣,再把那支幡胜摘下来,插在她发髻里。
“愿吕鹤迟,江湖无浪,旅途永顺。”
他抬手以拇指指腹扫过她眼尾,把那根顽强的睫毛擦掉。
她睁开眼睛,看见是他,说一句“靠岸了叫醒我”,便又睡过去。
吕鹤迟,食欲可妄纵,那爱欲呢?
吕鹤迟,我们不能再见了。
第39章
早上醒来时,头还有些痛。吕鹤迟难得地坐了一会儿才起床,闭着眼睛回忆昨日之事。送她回旅舍,一路上沈鲤追都沉默得异常。上楼时,她还问了句:“你没事吧?”他也只是摇摇头,笑着说,“好好睡一觉,石刻拓印我会给你拿来的。”妆台上,放着昨日那支春幡胜。困得厉害,解开发髻时才发现它到了自己头上,应该是沈鲤追给她插上来的。当时有些醉意,也没问他喜不喜欢这些东西,就擅自给他戴上了。下次见面时,再问其他喜好吧。下次……吕鹤迟一向不太喜欢“下次”,一旦有所期待,就会害怕落空。但如果是小郎君,应该不会吧?“鹤姐姐来啦!”这几日吕鹤迟经常在瓦肆附近走动,常来给垂红看病,蕊儿同她已经熟悉,老远就开始招呼。玉娘说她“莫要大呼小叫”,却也等在院中给吕鹤迟烧茶喝。“果真走南闯北的女子,就是有真本事。”玉娘摇曳生姿地将她引进房里,垂红正光着两腿儿趴在卧榻上照镜子。“吕大夫~你快看看这是不是要好了?”见吕鹤迟来,她赶紧坐好了让她看。吕鹤迟把药箱放下,“我都不用看,这才几日啊。”“哎呀这都不痛不肿了,还不算好啊?”“我知姐姐着急,但溃面还未愈合,当然不算好。”垂红往床榻上一躺,扑腾着两腿:“我不管~吕大夫,反正你再治下去我可付不出诊金了~”她想到什么似的又爬起来,掩着嘴巴笑:“姐姐身无长物,但你日后若有了相好,我着实有一些真经妙典可以教你~”蕊儿的偷笑声从外面传来。“谁要听你那些‘真经’,人家吕大夫会害臊的。”玉娘开门把蕊儿揪进来,“天天就知道笑,进来给你鹤姐姐唱个曲儿来~”“害臊倒不会,可惜也不会有什么相好的。”玉娘长叹一口气,“没有可是最好的。省得受那些相思苦~”垂红可不放弃,“哎~不要阴阳双修的真经,还有两女同享的真经,再不济,姐姐我还有让你一人独乐的真经呐~”与其说她要教吕鹤迟,不如说她就是想说,惹得一屋子女人哈哈大笑。“怎么不见芯儿呢?”笑完了,吕鹤迟拿起茶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