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字体:

仙鹤持斧来_莫问名【完结】(68)

  最先醒来的是耳朵。

  他听见纸页被风吹动,簌簌作响,有人去把格窗关小了些,然后在他身侧停下来,衣料轻轻摩擦。一双手掌揽住他颈子和后脑,轻声说:“把软垫和竹靠放过来。”

  是吕鹤迟。

  似乎是翻了身,却没有直接压在背部伤口上,没有那么痛。

  “你们去吧,余下的我来就好。”

  细碎的脚步声退出去,门关好了。

  手巾入水又拧干,淅淅沥沥,然后碰上他的脸颊,湿润温热的触感,细致地擦过肌肤,手臂,每根手指。细细的手指因此和他的手指交缠,他便伸手勾住了。

  轻微的吸气声,手指跟他紧紧勾住,试探着叫:“……小郎君?”

  崔玉节把眼睛睁开,朦胧的视线里,吕鹤迟的脸逐渐清晰。

  她想去叫人,他赶忙再去握紧她的手指:不要。

  吕鹤迟懂了,好好在他身边坐下来,半天才松下一口气来。她微微仰起头,眨了眨眼,合上一会儿又睁开,轻声问:“口渴吗?要不要饮水?”

  崔玉节微微摇头,他只想好好看看她。

  因他醒来而眼露欢喜,却掩不住吕鹤迟满脸倦容。

  眼底青黑,眼睛通红,全是血丝。也不知道自己昏了几日,她有没有好好睡过一觉?

  都怪自己这一次落子太狠,否则不会惹怒天子受这样重的伤。

  “你……”

  崔玉节一张口,才发觉讲话如此困难,喉咙干涩,嘴里全是药的味道。

  吕鹤迟倒了温水,以瓷勺一点点喂给他。

  润过喉咙,崔玉节终于说得出话:“你几日未曾休息……?”

  吕鹤迟一愣,复又笑了。

  “总司使找我来,不就是做府中医女的吗?我若休息,岂不是白拿总司使的钱。”

  怎么人一醒,“小郎君”就不叫了。早知道还不如不睁开,让她多唤几次。

  崔玉节想要去抓她的手,却牵扯受伤的肩胛,痛得皱眉。吕鹤迟慌忙按住他的手臂:“莫要乱动,你肩胛处断骨了!”

  伤处集中在上半身背部,肩胛断骨那一侧不能使力和移动,还有再审时挨的几鞭在胸前,康寿便用三角竹靠绷上布带,加上软垫让他半坐卧,每隔一个时辰再换成侧卧,如此反复。

  崔玉节这才发现左侧手臂被绑带牢牢固定住了,他只好瞪着吕鹤迟:“那你……莫要气我。”

  吕鹤迟看着他现在动也不能动的样子,说道:“总司使伤成这个模样,我想怎么气你就怎么气你,你能奈我何?”

  她该不是知道了什么吧,崔玉节想。

  “若再这样下去,风凝月露也保不了你几天。”吕鹤迟说。

  “你是说,吕姑娘知道风凝月露?”穆守安问康寿。

  康寿放下茶盏,望向崔玉节正在养伤的卧房,说道:“她阻止我用风凝月露时,是说所谓神药使用起来必定极为严苛,这确实很有道理。可她也十分笃定如今玉节的身体扛不住药性——”

  当时急于医治崔玉节,所以康寿未能来得及细问。

  事后康寿便试探问起吕鹤迟,她都见过哪些“外门”,为何对他手中之物这般了解。

  “她说‘不敢说了解,只是类似之物皆邪异近巫,不得登大雅。例如被用在砂蓝鬼主身上的鬼面鱼油,也是其中之一’。”康寿便将崔玉节身上所中之风凝月露向她一一道来,“她说当时闻家之事她亦从其师父之处闻得一二,怪不得总觉得总司使脉象奇怪,伤愈又如此之快。如今狂症频发,理应是身体快要极限了。”

  吕鹤迟为何确定狂症与风凝月露有关?

  穆守安摩挲着手中的拐杖,半晌之后说道:“事关小鲤鱼,不能让他有差池——当初闻家案所涉之人和吕鹤迟,需要仔细再查。”

  康寿正应下,他又补充道:“别让他知道。”

  双眼睁大,短暂的惊异后,崔玉节想到唯一的可能:“……康寿跟你说的?”

  吕鹤迟不言语,只是盯着他看,盯得他心慌。

  “我有分寸,不会死在此时……”

  吕鹤迟还是不说话,眼神却变了。崔玉节看不太懂。

  汤药煮好了,院中有人穿梭于药仓与煮药房之间,把药渣子倒掉,再放新的。自从崔玉节回来,煮药房日夜不休地燃着炭火。

  “高嬷和淮王殿下都在等着总司使醒呢,我去知会一声,免得他们担心。”吕鹤迟似乎把一万句话吞回肚子里,重新挂上不咸不淡的笑容,“高嬷已经哭了几日,未曾合眼。”

  见她离去报信的背影,崔玉节明白,她肯定猜出来了。

  对于秦观妙准备灭口才透露给她的那些事,即便吕鹤迟并不知晓他们如何在宫中一唱一和的细节,也足以让她推断出这次受罚是刻意为之。

  他真想让她别那么聪明。

  待高嬷冲进房里,便传出难以抑制的哭声。淮王与康寿随后入内,吕鹤迟悄然走出来合上门,在茶厅里独自坐下来。

  把手掌紧紧握在一起,好半天才克制住发抖。

  差一点儿就扇了他一耳光。

  眼睛闭上时,全都是崔玉节刚被送回来的样子。一条尚有人形的肉,还是一具胡乱裹上些血肉的骨头?她好怕自己一眨眼,那些血肉就要掉下一块,露出骨骼,然后再一眨眼,骨头也一节节断开,连个人形都没有了。

  人被折磨成那个样子,是活不下来的。

  她第一次向诸天神佛祈祷,风凝月露药效仍在,能够强悍到让他活下来。

  那一刻的恐惧已经告诉吕鹤迟,她有多么在乎他。

  凉薄之人心里装不下太多在乎,若没有经年累月的相伴,没有一次又一次生死与共的交缠,对某个人的情义,是不会在吕鹤迟心中扎根的。

  她心上只长了一株苗,那就是小妹吕遂愿,不会有第二个人。

  吕鹤迟一直是这样笃定的。

  可见他的那一瞬间,另一株不应该存在的心苗,几乎要带着她心脏血肉被连根拔起了。

  无论她如何问自己为什么,如何反驳不应该,他都已经在了。

  好,那就在。

  吕鹤迟想,自己又不是阿娘那样的人,心中之人的来与去,她都不会强求;相见与离别,她也没有期待;情爱与仇怨,在她心中都不会惊起太多波澜。

  她可以的。

  她一定可以的。

  可是当他轻描淡写说出“不会死在此时”,这心中涌起的怒气与失落又从何来?

  他永远不在意受伤,永远不在意没剩几天的命,永远不在意他的痛苦和离去会让谁难过。

  他说得没错,从小到大任性而为,痛痛快快地活着,高高兴兴地去死。绝不委屈自己为了别人的期待而勉强求生。

  她早该知道,他心中所愿早有排序,并不会因为一个名叫吕鹤迟的女子而有所改变。

  吕鹤迟是他的什么人?是崔玉节府中医女,月钱与供应、节礼与翰林医工等同,雇契白纸黑字写明。

  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吕鹤迟微闭双目,以手掌轻按心口,数次长长的吐息之后,睁开眼睛。

  好了。她还是可以的。

  高英娥哭得眼睛红肿,连“辞官回老家”这话都说出来了。崔玉节不得已给左符使眼色,让他找个借口把高嬷支走。

  剩下淮王与康寿,跟他三个人同时叹气。

  “你干吗多嘴告诉她风凝月露的事?”

  “小鲤鱼总算是醒了,认得我们吗?”

  “五殿下跟他说吧。”

  三人三句话,沉默一会儿,又说。

  “紧要关头还管那么多?”

  “不认识。”

  “我说啥啊?”

  崔玉节直想再昏过去算了,一眼都不想瞧见他们。

  穆守安做作地咳两声:“好吧我来讲。”

  京中道正司对“天兆案”所载为:乞儿仙身死当日,宫中御丹房道人偶得天机,随即昏死,与卫王在安江调查所得之天机言一字不差。卫王消息递到宫中时,崔玉节近乎气绝,道人却醒,遂解之。

  正所谓“一命通天地,一命盘龙椅”——仙君,天子;

  “一命泄天机,一命忠心去”——乞儿仙,崔玉节;

  而最后一句却要同“佛子压仙门”一同解,“一命换一命”的“前一命”已应验,后半句道人不敢解,天子自可解。

  “所以天子问李栾,卿认为‘天机言’可信否?”

  他答可信不可信,都是错。

  “这老儿机灵得很,他说天子即仙君,天子所言亦是天机言,故此言虽可信,但天子亦可行天道否之。总司使却罔顾仙君之威能,凡人之躯承受天劫,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此为天恩也。”

  崔玉节“呵呵”地笑,奈何喉咙胸口和肩胛都太痛,笑出来反而“嘶嘶”作响。

  “这种……胡编乱造之语……出现在朝堂之上,出现在……天子与宰相之间……一个敢问,一个敢答,一个还敢信……”


  哦豁,小伙伴们如果觉得52书库不错,记得收藏网址 https://www.52shuku.net/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托啦 (>.<)
传送门:排行榜单 | 找书指南 | 救赎文  欢喜冤家  暗恋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