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城司公事官之一的何夕郎,看着狱中几步之遥的崔玉节,心中不安更加强烈。
朱华宫变时,皇城司受了不少牵连。宫变之后天子亲设直卫司,将皇城司监察百官、探听信息诸事交到崔玉节手上,连带着也将天子宠信和百官憎恶也转移给了直卫司。
宫内戍卫与宫门启闭之事依然由皇城司执掌,与殿前司禁军同为天子亲卫。
直卫司虽属殿前司,却与皇城司一样由天子直接调遣,故两司之间多有交集。只是宫变之后,皇城司从皇城使、公事官下至亲事、亲从官全部重新选调,从此低调行事,除天子旨意外不与任何司部过多来往,所以对直卫司虽说绝不亲厚,也谈不上敌视。
何夕郎如今三十有五,也是四年前由殿前司禁军中,天子亲选的公事官。
当年崔宝盒带领义子、内殿禁军围拢朱华宫时,他仍是外殿直指挥使,是当时从暗渠逃出的小内侍左符,将天子密诏交予五皇子谷阳王,才调动禁军攻入宫门。
眼前这位总司使崔玉节,当时也不过是十八岁的亲从官。仅剩一人时亦护卫天子杀得弓断弦、刀卷刃,直至谷阳王到来。
几日前天子发丹毒,御医束手无策,何夕郎便有种不好的预感。
天子曾常年于朱华宫养病,四年前四十一岁的太子,因侍疾时受寒,回宫便抱怨“三十余载为太子,一朝病死仍在东宫”而惹天子大怒,认为太子“恶咒上”,言称要易储。
李栾之女刚入宫成为二殿下王妃,崔宝盒恐易储成真,李栾再度权力大涨,便唆使太子趁机逼宫,夺取大宝。李栾并非全然不知,原本计划以“清君侧”大义来个黄雀在后,二殿下可名正言顺继承大统,却不想仅剩崔玉节一人竟坚持如此之久,生生等到谷阳王来救驾,还加封淮王。
这一次,连储君都没有的大应,难保不会有人再掀风波。
“故烧”之罪,旁人可笞、杖、徒,但崔玉节不能。
他可是诬陷卫王谋反,背着满朝弹劾安然无恙;编造瑞兆欺君,半死不活地出了台狱,也丝毫没耽误天子对他恩宠的大应朝第一权宦啊。
天子此时把他关入皇城司狱,是起了疑心,还是另有他故?
巧的是,崔玉节也在思考同样的问题。
穆守安对天子到底说了什么仍未可知,但哪怕只消一句轻描淡写,也能在此刻引起他的巨大猜忌——天子性命全系在一罐小小解药上,这对某些人来说可真是大好机会。
天子眼里,这些人中也包含穆守安,包括二皇子,包括二皇子岳丈李栾,包括解药被夺走的自己,包括卫王,所有与皇帝宝座相关的人。
不能杀,但可以囚,直到自己丹毒好转。
所以他的下一步恐怕就是两个儿子,再是李栾、卫王。
这很好,要得就是如此。
李栾跟自己一样了解天子之心,他不会坐以待毙。
崔玉节与李栾相谈,自不会明白说出“我要保自己性命,请李相与我一起弑君”,而是告诉他“解药世间只有一罐,我甘愿献于仙君,闻氏之女尚可助我压制毒性,若李相可于宫中保全她性命,直卫司愿听凭李相差遣。”
所以李栾会明白,这是他最好的机会。但崔玉节也有十成十的把握,李栾绝不会让自己活,要么把弑君之罪推到自己身上,要么利用吕鹤迟。
所以在宫变之前,李栾不会对吕鹤迟下手。
现在就看李栾何时行动,如何对付皇城司亲从官。如果崔玉节料想得没错,李栾会在天子晚上入药时趁机起事,并且要求崔玉节出手,无论成与不成,他都不会落下口实。
崔玉节看向何夕郎,而对方也在看着自己。
何夕郎从殿前司入皇城司,与自己一样经历过朱华宫变,他不会什么都察觉不到。他也在猜天子的心思,在想应对之策。
“何公事,亲从官诸位指挥使,这几日可有与什么人接触?”崔玉节忽然说。
“崔总司使此话何意?”
他却又不回答了。
何夕郎自认是忠心于天子之人,哪怕他内心觉得不立储君、迷信长生不死、永坐皇位的仙君,分明是鬼迷了心窍。可天子就是天子,无论他做了什么,都不是臣子该妄议的。
一属下疾步入内,对何夕郎耳语几句,何夕郎面色一沉,猛然看向崔玉节。
崔玉节听到了,“殿前司都指挥使参与淮王、卫王谋反,被副使诛杀。”
“现在救驾已经来不及了,因为你也会被当成‘反贼’。”他对何夕郎说。
“你在胡说什么?!是你与李栾里应外合?!”何夕郎抽刀。
“殿前司、皇城司里怕是都有李栾的人,他怕是连诏书都做好了,就等着盖印。若我是你,就拼一命去殿前司狱救出被诬陷的卫王,打开左掖门。”
应朝大晟二十六年,六月十八。
申时一刻:二皇子、五皇子应召入宫,软禁于长宁殿东西暖阁;
申正三刻:人证秦观妙被劫持出卫王府,皇城卒报,劫人者似直卫司司使左符,卫王亲率府兵满城搜捕。
酉时初:吕氏姐妹欲逃出京城,于内城东门被直卫司武卫拦下,送回崔府。
酉时一刻:崔府西苑角门开,左符与一女子入西苑,卫王追击至崔府。
酉时二刻:卫王与直卫司于崔府角门处僵持,闻一女子大喊“卫王救命”,卫王强行闯入崔府,救出吕鹤迟、秦观妙二女,控制直卫司。
酉正:殿前司寻卫王至崔府,称天子口谕,急召卫王入宫。秦观妙趁机走脱。
酉正二刻:入宣德门,殿前司禁军突然发难,称卫王谋反,与吕鹤迟同押入殿前司狱。所有宫门即刻落锁紧闭,任何人不得出入。
戌时初:天子入药,殿前司提“闻氏女”出狱于御药院等待。
御医直录、执密匙取药、监管在案、试药、封存记录,再执解药进入天子寝殿,整个过程大概两个时辰有余。御药院管事、殿前司班直、皇城司亲从官送药至寝殿,才交到王崇德手上。
吕鹤迟明白为何突然让自己再入御药院了。
今夜,李栾要动手,而“闻氏女”就是替死鬼之一。
崔玉节在狱中静静等待,兵刃碰撞与呼喝嘈杂,不断向他靠近。直到一身是血的叛军班直冲进来,一刀杀了狱卒,“总司使,李相有请,走吧。”并将钥匙扔进囚室。
崔玉节打开锁与门,与对方直奔天子寝殿长宁殿,经过御药院时未做停留。李栾恐怕应该也已经到了长宁殿,东西暖阁里分别是两位皇子,今夜必是有一个要陪着仙君一同升天。
他发起直卫司传音哨,哨声接连不断,一直传至宫门外东华门。
当宫门落锁时,京周府皇城正南街两侧的登闻鼓被敲响,一高一矮两个女子连击十二声:
“罪女秦观妙!上告宰相李栾通水匪!欲弑君谋逆!”
登闻鼓虽常闻,鸣鼓缘由却闻所未闻,霎时间惊动了百姓、巡城禁军、皇城司亲事官等诸色人等,“宰相谋逆”不多时便传遍京周府大小官员耳中。
枢密使薛仁则与薛证及亲信,亲带印信、兵符急奔马军司。
长宁殿外,“忠臣”与“反贼”已经刀兵相见。与二皇子站在一处的人,正是宰相李栾,他如在朝堂上一般身姿板正、傲视百官,也如大多数时候一样只给人看见他的背影。他对面的淮王穆守安,灰头土脸看起来有些狼狈,拐杖也被扔在一边。
崔玉节径直走过去,捡起拐杖塞进他手里:“李相啊,淮王好歹也是亲王,该有的礼数应该有。”
穆守安冷笑一声。
“走吧,去找仙君给传位诏书盖个印。”
长宁殿里的女官内侍们窝在角落里瑟瑟发抖,御医面色惨白地跪在地上,解药药罐已经碎裂,滚落到一边。
血腥味盖过了药味,殿前司副指挥使与两位班直执带血长刀站在阶下,只有王崇德仍强作镇定,守在天子卧榻旁,天子穆成义正虚弱地靠在软垫上,看着眼前的一切。
千防万防,还能没能逃过这一劫。
大应第五世皇帝恐怕不会想到,自己会迎来第二次宫变吧。
李栾朗声道:“臣救驾来迟!请仙君恕罪!”他跪地说道,“惊闻淮王同卫王谋逆,收买闻氏之女替换仙君解药,特寻直卫司前来救驾!”
“逆臣贼子……!”
王崇德只来得及说这一句,就被一刀捅在心口上。
吕鹤迟被带入长宁殿时,刚好看到这一幕。她面色苍白地被推上前,看着地上的解药不知所措,崔玉节皱眉看向李栾,但什么都没说。
解药确实被换了,天子已经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手指颤抖着指向李栾。这位宰相的面孔,如今已经让他看不清了。
“父亲!”穆守安急着向前,却被崔玉节以刀刃横在脖子上动弹不得。
“请总司使动手,替仙君诛杀逆臣穆守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