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渠内的水冰冷刺骨,瞬间浸透他的衣衫。
伤口遇水剧痛难忍,却压不住他想要寻找夕颜的急切。
他沿着蜿蜒的水道泅水前行,每一次抬头换气都带着呛咳,眼前却不断闪过夕颜坠落时的白裙。
水道兜兜转转,最终汇入五老峰外的山涧水。
他再也支撑不住,险些一头扎进水底,却被身后赶来的寒枭和墨刃一把扶住,拉扯着将他拽到岸边。
此刻的萧南晏,再也没了往昔的高贵冷冽,他瘫坐在泥地里,发间滴着水,浑身抖作一团,后背血淋淋一片,咳出的血染红了岸边芦苇,唯有眼神,空洞得像具失了魂的木偶。
湖面上除了几片浮萍,一直蜿蜒着飘向远方,哪里有半点夕颜的影子。
他挣扎着还想再下水,却被赶来的傅云卿一把按住。
此刻的傅云卿,素来带笑的眉眼拧成结,对着萧南晏那张嫩白的俊脸,扬手便是一记耳光。
啪——
一声脆响在空旷的河谷里回荡。
第300章 说不定,她还活在这世上
萧南晏被抽得侧过脸,水珠混着血沫从嘴角滑落,却将眼底的混沌褪去几分。
“你看看你现在像什么样子,哪里还有半点那呼风唤雨、神通广大的摄政王威仪?”
傅云卿的声音因怒意而发颤,指着他渗血的后背骂道:
“你啊你,不要命了么!你也不想想,你母亲的棺椁还停在祠堂,你父皇的丧礼还等着你亲自操办,新帝登基大典的黄册,就在你书房压着。如今内忧外患,人心不稳,苏沁瑶和赫连枫网罗朝臣,虎视眈眈,整个天启的梁柱都系在你身上,你要为了一个女人,做那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之辈么?”
山风卷起萧南晏湿透的发丝,露出他额角方才磕碰出来的伤口。
他望着粼粼波光中,自己狼狈的倒影,眼前忽然闪过母亲的棺椁、爹爹赫连琮手中紧握的那枚同心结,终是收回了脚步。
“我已派出三千军兵沿水路搜寻。”
傅云卿放缓语气:
“找了这么久,始终未寻到她的下落,说不定,她还活在这世上。既然活着,你搞成这副鬼样子,不觉得可笑么?”
萧南晏盯着水面良久,直到艳阳高照,将湖面染成金黄。
他缓缓抬起手,抹了一把嘴边的血渍,指腹触到颊边的掌印,那刺痛竟让他找回几分清醒。
“回吧!”声音轻得像叹息,却带着千斤重。
见他终于想通,傅云卿长吁了一口气。
萧南晏转身时,身子剧烈地晃了一下,傅云卿急忙上前扶住,触到那片滚烫的肌肤,才发现他竟在高烧。
回程的马车上,萧南晏半昏半醒间,偶尔盯着车窗外,那飞掠的树影间,似乎处处都是夕颜那张决绝的脸。
后背的伤口又开始渗血,浸湿了垫在身下的锦被,他却浑然不觉,只是反复摩挲着手中那枚夕颜花玉坠——
那是从暗渠的淤泥里找到的,玉坠上的夕颜花瓣碎了一角,像极了他此刻支离破碎的心。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萧南晏话未说完,便晕了过去,掌心却仍死死攥着那枚玉坠,仿佛要将那点残存的念想,嵌进骨血里。
……
萧南晏等人刚消失在山谷尽头,水面突然泛起一圈涟漪。
有一人从水底冒出头,猩红的衣摆浸满冷水,乌发如海藻般贴在脸颊,眼底布满血丝。
正是毒王楚烬。
自蔓萝坠崖那日起,他便像疯了一般沿着崖壁下的河道搜寻,三天三夜未曾合眼,赫连枫派冥影、邹翊前来,欲将他强行带离,都被他以毒器逼退。
他想着下面若是有水,定能将她寻至。
可不想,一连搜寻三天,连蔓萝的影子都未找到。
他还曾寄望,蔓萝也许早已泅水上岸,回了摄政王府。
可派出去的暗卫带回消息,说萧南晏同样命人沿河道搜寻蔓萝,甚至动用了水师在下游布网,却始终杳无音讯。
“莫非,她又像上次那般,被卷入海眼?”
楚烬喃喃自语,若真是那般,她一个有孕在身的女子,该怎么撑下去?
他踉跄着爬上岸,湿衣贴在身上冻得他瑟瑟发抖,却浑然不觉。
突然,他扬手狠狠甩了自己十几个耳光,力道大得让脸颊瞬间红肿。
“楚烬,你真是个混账!”
他冲着山谷怒吼,声音嘶哑破碎:
“蔓萝,你在哪儿……“
此刻,他的心中懊悔不已。
若是她和孩子真的没了,他就算杀了萧南晏又如何?
望着茫茫的水面,楚烬第一次感到彻骨的恐慌 ——原来,比起复仇的快意,那个总诱他骗他、腹中还怀着他骨血的明媚女子,早已成了他命里无法割舍的劫。
直到赫连枫赶至时,楚烬正蜷缩在礁石上,红袍被河沙磨得褴褛。
赫连枫也是三个日夜未曾合眼,他也曾瞒着苏沁瑶,顶着被萧南晏的人生擒的风险,下过那个暗渠,搜寻夕颜的下落。
同样,亦是失望而归。
想必,那个女子已被水流冲远,也许,此生再难相见。
对她的恨与怨,早已化为乌有,那个白衣胜雪的女子,终将在他的心上,深深镌刻下印痕。
他知道楚烬也在寻找紫刹的下落,对于蔓萝那个女人,赫连枫没有半点好感。
三日前,若不是她强加阻拦,楚烬便已杀死萧南晏,去除心头大患。
这个女人死了也好,她若活着,难免会左右楚烬的心神。
眼瞧着楚烬那般失魂落魄,他也多了一丝恼意:
“阿烬,你为了萧南晏手下的死士,已经背叛过孤一次。可孤不怪你。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孤何尝不是这般。可是,一切还要向前看。孤希望,你能重新振作起来。对于你上次之事,孤和母后,既往不咎。”
楚烬眼中尽是痛楚,那是失去挚爱后才有的空洞,赫连枫又何尝不明白。
“没有寻到,说不定还尚在人间。你这般作贱自己,又为哪般?况且,萧南晏眼下尚无法顾及,待过几日他缓过神来,会全力对付孤与你,咱们还是要尽快撤回赤宇峰,那里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就算萧南晏调来军队,也不好攻下,此地并非久留之所。”
眼见楚烬眸中渐渐松动,赫连枫轻叹一声,抬袖擦去他脸上的泥污,将他从地上拽起:
“走罢!”
马蹄声踏碎夕阳,将两个同样失魂的人带离山谷。
只是楚烬未曾看见,赫连枫的眸间,亦有未干的水汽,混着山风,渐渐干涸……
第301章 母亲,孩儿不孝
十日后。
萧南晏披麻戴孝,为母亲苏纤柔发了丧。
此时八月的天气,梨花早已开败,青色的梨子密密麻麻夹在枝叶间,再有一月,便可成熟。
萧南晏未让母亲进萧氏坟冢,而是将她的坟茔安置在燕都城外梨树林中,并命人将这片梨树林四周以青石修葺,门口设专门的守墓人。
之所以选在这里下葬,只因,母亲苏纤柔生平最喜梨花。
在他十四岁以前,母亲每年春时,都会携着他与萧北承,来此地同赏梨花。
这里山清水秀,空气怡人,长眠于此,母亲一定会喜欢。
晨风卷着几朵不知名的野花,掠过他苍白的面颊,卷起发间的孝布。
他望着青石碑上“慈妣苏母纤柔之墓”的刻字,恍惚间又看见:
多年前,母亲于梨花树下站立,萧北承会笑着走上前去,为她簪一朵梨花。
那时的母亲,笑得温柔而甜蜜。
而他自己,则将画板立于草地上作画,画中,时常会出现梨花树下父母恩爱缱绻的模样,那一刻,他曾经以为,自己是这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母亲,孩儿不孝。”
萧南晏静静跪在地上,三拜之后,指尖抚过碑面冰凉的纹路:
“待孩儿了结尘世因果,定来此处伴您左右。”
……
与此同时,整个燕都都已陷入素缟的海洋。
城门悬挂的九丈白幡在风中翻涌,禁军抬着装满白烛的青铜灯台,沿着朱雀大街铺陈。
萧南晏亲自拟定的先帝国丧仪典章上,明黄色的龙纹被层层素绢覆盖,就连平日里喧闹的集市也安静下来,只余更夫敲击丧锣的闷响。
国丧第七日,赫连琮的梓宫自太极殿缓缓移出。
六十四人抬着的金丝楠木棺椁上,覆盖着缀满东珠的陀罗经被,几位皇子举着引魂幡走在前列,后面跟着素衣缟服的满朝文武。
萧南晏亦是素衣缟服,手扶棺椁,看着沿途的百姓跪地痛哭,想起赫连琮临死时,听到他唤爹爹时欣慰的模样,泪水再度浸润眼眶。
当乾陵的石门缓缓闭合,漫天纸钱如雪般飘落,天启第十三代皇帝赫连琮,彻底告别了自己二十几载帝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