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连枫眸中的欣喜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失望,直至最后化为一片平静。
半晌过后,他轻轻点了点头:
“朕明白了。”
沉默在两人之间,再次蔓延开来。
许久,赫连枫才缓缓开口:“朕已经醒了,你回去罢,茵儿和……他,还在等你。”
夕颜看着他平静的眼眸,轻轻点了点头,起身:
“那你好生休养,我…… 先走了。”
赫连枫没有再说话,只是挥了挥手,目送着她的身影消失在殿门外。
直到那抹纤细的背影消失在殿门拐角时,他紧绷的脊背忽然垮了下来,像被抽走了所有力气。
他低头看着掌心那枚银簪,簪身上的夕颜花在烛火下泛着温润的光,纹路间仿佛还残留着她指尖的温度。
可这一刻,赫连枫无比清晰地知道,他和夕颜的情分,是真的彻底结束了。
那朵他亲手雕刻的夕颜花,曾寄托着他对她的全部希冀——
是太液池边,他望着她临水照花的侧影,在心底悄悄许下的一生一世;是午夜梦回,他隔着重重帘幕,默默描摹她眉眼时的辗转反侧;是兵临城下时,他明知不可为,却仍想将她护在身后的孤注一掷。
可如今,簪子她不要了,他的心,也死了。
那个曾经让他心动、让他执着、让他甘愿舍弃江山的女子,终究还是与他走向不同的路口,终成陌路。
他缓缓握紧银簪,尖锐的边缘硌得掌心生疼,却远不及心口那片空落落的寒意。
原来有些执念,放下的那一刻,不是释然,而是铺天盖地的荒芜。
这一刻,他只觉得,胸腔里像是塞了团浸满冰水的棉絮,又沉又闷,连呼吸都带着疼。
昔日高贵的太子殿下,天启第十四代君王,却在此刻,一滴泪毫无预兆地从眼角滑落,顺着苍白的脸颊蜿蜒而下,最终滴落在唇角。
那滋味是涩的,像他这半生的挣扎与执念,到头都是一场空。
这一刻,他只觉得前所未有的颓然。
父皇没了,母后没了,妹妹也没了,连最爱的女人也转身走向了别人——这世间,他究竟还剩下什么?
活了二十几载,原来不过是一场笑话。
皇帝?他自嘲地勾了勾唇角,自己不过是做了十日的皇帝,也配叫皇帝么?怕是他那些被救下的弟弟们,早已在萧南晏的扶持下,成了新的储君人选。
而他,一个率兵逼宫、囚帝篡位的乱臣贼子,等待着他的,不是赐死,便是终身监禁。
若是监禁,那与死,又有什么区别?
不过,眼下,他还有最后一件事要做:他要亲手安葬了母后和姝儿,她们纵然有错,也是他血脉相连的至亲。待她们的后事了了,他便以死向天下谢罪,告慰那些因他而死的亡魂。
至于皇帝之位,他现在已然没有半点留恋和执着。
纵使真的坐稳了那个位置,俯看万里江山,身边却空无一人,失去了所有想珍惜的人,所有的快乐与忧伤,无人分享,又有何乐趣?
第465章 咱们以后,还是好兄弟么?
夕颜离开后没多久,殿门处红影一闪,楚烬迈步走了进来。
他望着榻上形容憔悴的赫连枫,与曾经那个英俊儒雅、风度翩翩的太子殿下判若两人,心头涌上复杂的滋味。
这对昔日无话不谈的好兄弟,曾在太子府中共读诗书、同论兵法,却因一场场误会与立场分歧渐行渐远,最终分道扬镳。
此刻再见,恍如隔世。
楚烬看着赫连枫憔悴的脸庞,轻声唤了一句:
“殿下。”
还是以当年的称呼唤他,仿佛这样,就能暂时回到那些无忧无虑的时光,回到那份纯粹的友情里。
赫连枫脸色微僵,看向他的目光里,带着几分了然:
“是你救了朕?”
话音刚落,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牵扯到腹间的伤口,疼得他额头渗出冷汗。
楚烬脸上掠过一抹忧色,快步拿起案上的杯盏,递到赫连枫唇边:
“殿下,你的毒虽然解了,可伤势太重,至少要十天半月才能下床,情绪莫要太过激动。”
赫连枫喝了几口温水,气息渐渐平复,重新靠回榻上,脸色依旧灰败:
“其实,你不该救朕。若是死了,反而解脱。如今这般苟活,亦是一种羞辱。”
楚烬心头一酸。
想当年,他与赫连枫私交莫逆,共处数载,连深夜都能抵足而眠,无话不谈,可如今,两人之间却隔着这般深的生分。
他低声问:“殿下,你的心中,有怨过我吗?”
赫连枫嘴角浮起一抹苦涩的笑:
“朕若说没有,你信么?”
楚烬的手微微一颤,杯盏险些从手中滑落:
“我未能帮你,反而拆你的台,间接导致你兵败。你……当真不恨我?”
“阿烬,其实自云丘兵变之后,朕就好比一具行尸走肉。”赫连枫闭上眼,声音里满是疲惫:
“这一年多来,朕既受母后摆布,又被萧北承牵制。午夜梦回之时,朕始终怀念昔日,父皇在世……还有,你和夕颜都在府中的那段日子。可惜……一切都回不去了。”
他缓缓睁开眼,眸中闪过痛苦的挣扎:
“父皇死后,朕的心中总是有一股怨气,恨萧南晏,恨萧北承,甚至……恨上了夕颜。可是,南昭锁魂林中,萧南晏救了朕,夕颜也救了朕,朕也非铁石心肠,怎会无所动容?
只是,若不攻打燕都,朕担心萧南晏万一率大军围剿赤宇峰,母后、姝儿她们便没命可活。而朕,心中亦有那一丝不甘,不甘就此认输……可事情的发展,早已不受朕的控制。”
赫连枫的声音里充满了悔恨:
“朕无能,连自己的母后和姝儿那般歹毒的心思都未曾预先洞知,险些害死几位皇弟,害死夕颜。甚至,还要让天启的将士和百姓因这场夺权之战受苦受难,民不聊生,血流成河……朕已然后悔,可惜太晚了。
母后和姝儿该死,朕,亦该死!”
他看着楚烬,惨然一笑:
“阿烬,反而,你比朕看得通透。你放下了杀父之仇,以苍生为念,顾全大局;你为了心中所爱,甘愿付出一切。你比朕,要机智勇敢得多,朕……为何要恨你?”
楚烬握着杯盏的手猛地收紧,他望着赫连枫眼中的释然与绝望,心中五味杂陈,喉间像是被什么堵住,许久才哑着嗓子道:
“殿下……别这么说。谁都有糊涂的时候,你只是……被执念困住了。”
他顿了顿,声音放轻了些:
“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你先养好伤,往后的路还长,总会有弥补的机会。”
赫连枫只是摇了摇头,没再说话,闭上眼,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
殿内再次陷入沉默,只有窗外的风,还在低声呜咽着,诉说着那些无法回头的过往。
楚烬见赫连枫闭上眼不再言语,便将杯盏轻轻放在床头矮几上,转身欲退出去让他静养。
刚走两步,却听得身后传来一声极轻的呼唤:
“阿烬,”
楚烬脚步一顿,回头时,正见赫连枫睁开眼望着他,眸中虽仍有疲惫,却少了几分方才的颓然:
“咱们以后,还是好兄弟么? ”
楚烬转回身,再度来到赫连枫的榻前,单膝跪地,双手覆上他放在锦被外的手。
“从来都是。”
楚烬的声音低沉而坚定,眼底翻涌着压抑许久的情绪:
“其实,我从来都不该去怀疑,你会伤害蔓萝。”
赫连枫的指尖猛地一颤:
“谢谢你,肯信朕。”
楚烬抬眼望他,目光灼灼:
“殿下,我与你幼年相识,自是比别人更加了解你的为人。你是曾犯过错,但那大多是你母后的蛊惑和威压,你从来不是天性歹毒的人。当年,你曾偷偷放走被皇后贬斥的忠良之子,暗中接济受灾的百姓,这些事我都记着。”
他顿了顿,声音软了几分:
“在我心中,你从来都是那位温润如玉、疼爱兄弟的太子殿下。”
赫连枫望着他,眼眶忽然热了。
这两年,所有人都只看到他的偏执与狠戾,认为他弑父杀兄,大逆不道。
只有楚烬,还记着他曾经的模样,还愿意相信他心底的那点良善。
“阿烬……”
他张了张嘴,声音哽咽,“朕对不起你,也对不起……很多人。”
“错了就改,欠了就还。”
楚烬握紧他的手:“但兄弟这两个字,不掺半点假。等你好了,咱们还去城外的酒肆,点一碟茴香豆,一壶十里香,像从前那样,不醉不归。”
赫连枫看着他眼中的认真,终于忍不住,一滴泪落在两人相握的手上。
那滴泪滚烫,仿佛能焐热这些年积攒的寒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