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孩子的力气可真大。
瘦骨嶙峋的模样,七八个家丁都摁不住。
但力气再大也是孩子。
薛道蓉看着他们撬开他的牙齿,拽出他的舌头,刺穿血肉时,薛道蓉听到了极其恐怖的嘶吼声。
此刻望着骊珠的脸,薛道蓉仿佛又再次听到了那令她彻夜难眠的声音。
“你……怎么会……”
清河公主知道这件事!
她认识那个孩子!
薛道蓉面上褪尽血色,骊珠又何曾不是一样的震惊。
这意味着裴照野和覃珣是同父异母的兄弟。
她竟然先后嫁给了一对兄弟!
骊珠自幼读经学史,按君子的标准要求自己,从没想到自己会做出如此违天悖理、惊世骇俗的事。
她丝毫不知情也就罢了,但无论前世还是现世,裴照野都对自己的身世一清二楚。
他居然……
他竟敢……
夹在两人中间的覃珣面露不解之色。
她们到底在说何人?
恰在此时,王母宫外有两人急匆匆同时赶来。
捷云和长君举着手中刚从驿站送来的军报,连开口也几乎是同时:
“——薛允以清河公主挟持绛州官眷为由,下令调动绛州七郡兵马,要‘讨伐逆乱,肃清朝纲’!”
窗外一声隐雷炸响。
覃珣夺过军报,细细扫视,骊珠却并没有太过意外。
薛氏在此刻起事,实在是意料之中,唯一让骊珠意外的,恐怕就是这个理由。
也对。
她这一卖就卖出了七八个女侯之位,薛家当然会害怕。
女侯虽无议政做官的权力,但食邑可是实打实的,这意味着只要干倒薛家,她们家族手握的食邑税收也会增加。
七八个女侯,就是七八个地方家族。
薛允倘若再不行动,薛家在绛州怕是没几个盟友了。
覃珣猛地抬头:
“今日入温陵时,我便觉得城中守备格外森严,现在看来,恐怕是收到了薛允的命令,要趁公主今日入城下手!”
说着,覃珣立刻上前紧攥住骊珠的腕骨。
“公主,跟我走!此行我带了五百骑兵,御敌不足,但突围足矣!”
被他带动两步的骊珠忽而有些恍惚。
有那么一瞬间,骊珠还以为自己身处前世的嘉德殿,北越王即将攻入宫中,而覃珣拉着她的手,要带她逃跑。
“胡说!五百骑兵怎能突围!你要为她去送死吗!”
薛道蓉愤然拽住覃珣的衣袖,厉声道:
“你是我十月怀胎所生,岂能为她送死!我就说她的命与你相克,她会害死你!”
骊珠回过神来。
不一样。
这不是前世。
她不是那个失去裴照野就什么都做不到的她。
也不是拼尽全力,只能与敌人同归于尽的无能之人。
在薛道蓉与覃珣的争执声中,骊珠温然一笑:
“薛夫人今后不必再算我与令郎的姻缘了,我永远都不会成为他的妻子,不过,薛夫人倒是替令郎算算别的,比如……前程?”
骊珠不仅没有丝毫逃跑的打算,反而重新在大巫面前坐好,一边理着衣摆,一边从容镇定道:
“毕竟,令郎日后恐怕还得在我手底下做事呢。”
两人同时停住了话头。
薛道蓉难以理解。
什么意思?
她的玉晖为何会在清河公主手下做事?
覃珣也望着少女平静侧脸,若有所思——
正值多事之秋,公主却将身边的精兵悍将全都派了出去。
这数日乃至十数日的空隙,如果他是敌人,他也不会放过。
所以……公主已经做好了准备?
“你怎么还没开始占卜啊……算了,既然如此,就不算那个老头的事了。”
骊珠借用笔墨,提笔写了几行字,笑盈盈递给对面那个近乎呆傻的大巫。
她略带羞赧道:
“这是我与我夫君的生辰八字,你帮我算算,我们结为夫妻,会不会有点于礼不合啊?”
“……”
伴着春雷,细雨拍打着枝头杏花落下。
王母宫内的众女眷在这边排着队,其乐融融地占卜算命,而平宁郡的武库前,却杀得一片血流成河。
“奉清河公主之命!接手平宁郡武库!若有擅闯者,视为薛氏逆党,格杀勿论!”
雨幕中,率两千伊陵军士而来的陆誉站在武库门前的台阶上。
背后是无数沉默引弓的弓手,对面是黑压压一片手无寸铁,身无披挂的平宁郡军士。
陆誉一颗心总算落地。
赶上了。
自他收到公主的调令,得知裴照野即将奔赴滦山口,而雁山守备空虚时,陆誉便立刻启程朝雁山赶来。
公主命他一旦抵达平宁郡,第一时间就要控住郡内武库。
陆誉起初还认为公主会不会太鲁莽,此刻见到这些杀气腾腾的军士,才知道公主并非多想。
这些人,当真准备以下犯上!
平宁郡太守眼看着武库大门,却进不去,瞬间意识到明白大势已去。
这些人,竟比薛允的命令还快,这怎么可能!?
然而他嘴上还不死心地想挣扎一二:
“阁下英武男儿,何必屈居于妇人麾下?倘若随我一道,归降薛公,拿下清河公主,便是为薛公立下首功,你若不从,援兵立刻便到,到时候……”
轰隆——!!
武库本就毗邻城北大门,此刻惊天动地的一声巨响,顷刻间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陆誉眸光一凛,握着长枪的手指紧了几分。
莫非真有什么援兵……
“平宁郡太守何在!”
那太守九死一生之际,忽而听人唤他,当真以为是薛允派来的援兵,立刻欣喜若狂地应声:
“在此!在此!”
乌泱泱数百人迎头入内。
领头玄黑色的高头大马上,浑身是血和污泥的年轻将军目光一沉。
四周那些慌慌张张迎战的军士被他视若空气,马蹄踩着这些人,直奔平宁太守而去。
噗嗤——
寒刃一扫,血花飞溅,人头顷刻坠地。
裴照野收缰勒马的同时,随手将他腰间那枚太守印信捞在手里。
“撮鸟,就这点本事敢在门外设伏拦我!什么东西!”
陆誉听到这熟悉的骂声,这才认出眼前的人是谁。
好重的戾气。
上次见面,这位山主还只是寻常匪贼。
这次再见,他周身那股暴戾狠厉的气息,已经完全是在战场上饮饱了人血的杀伐之将才会有的压迫感。
裴照野举着太守印信,对平宁郡的这些守备军沉声喝道:
“逆党伏诛!投降免死!若负隅顽抗者,视为薛氏党羽,就地诛杀!”
其实不必他说,早在他一枪利落割下太守的脑袋时,这些手无寸铁的军士就已经纷纷伏地,做出投降之态。
这样万夫难挡的杀胚,只怕稍微迟了半息,都要人头坠地,谁敢迟疑?
裴照野问陆誉:“公主何在?”
陆誉:“王母宫!此处交给我,裴将军快去王母宫护驾!”
踏着落满杏花的雨水,黑马朝着城西王母宫疾驰而去。
裴照野赶到时,骊珠的脚边已经堆满了十几块占卜用过的龟甲。
王母宫前,杏花在雨雾中朦胧。
他看到骊珠正在同对面的大巫怒气冲冲说着什么。
坐在她身旁的覃珣无奈微笑着,从钱袋里取出钱来替她付账。
殿内还有其他衣着华贵的女眷,说说笑笑,仿佛只是雍容贵女出游,途遇小雨,在此避雨而已。
裴照野脚步顿了顿。
杀戮带来的冲击和兴奋逐渐消退,他站在雨中,一时有种来到了另一个世界的割裂感。
然而还没来得及收起那一身暴虐乖戾,殿内的人已经发现了他。
“裴照野——!”
少女撑着伞,提裙从殿内匆忙而出,漾着水光的眼眸明亮剔透。
裴照野迅速想调整好状态,恢复到平日面对她的模样,然而她却好像并没有注意到别的,只是泪汪汪望着他道:
“你怎么都脏得不成人样啦?”
雨珠啪嗒啪嗒打在她的绸伞上。
她尽量抬高手臂给他遮雨,裴照野也极配合地微微弓背低头,钻进她的伞下。
“嫌我脏还给我撑伞?”他低声道。
“只有一点点嫌,那也不能让你淋雨啊。”
骊珠还以为自己会先见到陆誉,没想到会先见到他。
此刻有一大堆的话想问,目光却落在他手里的盒子上。
“这是什么啊?”
“礼物。”裴照野从她手里接过伞,笑道,“打开看看?”
骊珠有些好奇地掀开盖子——
然后对上了一双涣散的瞳仁,和一枚压在他额头上的玉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