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嘉德殿大门被人踹开的同时。
轰隆——!!!
门外的北越帝首当其冲,在他身后的近卫,和队末的熹宁帝、覃太后也并未幸免于难。
大殿倾颓,火光冲天。
什么枭雄君子,天子太后,都一并葬送在火药炸开的巨响中。
葬送在,他们瞧不起的一个懦弱公主的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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硝石和硫磺是骊珠年幼时最熟悉的味道。
小时候,宫内有许多道士往来,他们向明昭帝进贡仙丹,诓骗他,只要服下仙丹,就能长生久视,与先皇后在仙京重逢,长相厮守。
骊珠从不相信,但今日,似乎也在这烟熏火燎中看到了故人身影。
……
“公主,夜色已晚,臣回府更衣即可。”
“公主无需忧心,只要神女阙前将士热血一日未凉,就不会将一国社稷,托付于女子裙摆之下。”
“臣子为朝廷分忧是分内之职,无需奖赏,若陛下执意恩赐,那就请按雍朝例律,加封您的姐姐为长公主吧。”
……
垂死之际,骊珠不觉得痛,只觉得很疲惫。
这一生,骊珠最自在的时光,竟然只有与裴胤之成婚的短短三年。
自他离世后,每一日,她都过得很累。
即便如今手刃仇敌,大快人心,她也只感到短暂的欣喜,欣喜褪去,只剩下仇怨了结的空虚。
她想好好睡上一觉。
写满祭文的简牍化作漫天飞灰,飘在雒阳城的上空。
「君既为侬死,独生为谁施。」
「欢若见怜时,棺木为侬开。」
阖上眼,硝石硫磺的味道渐渐淡去。
一阵宫中熏香的味道却混杂其中,越来越浓,勾起了骊珠许多少时回忆。
这是她父皇尚在时最常用的熏香。
她的父亲,雍朝第十五位帝王。
继位后做了八年的圣明君主,却在第九年突然急转直下,开始寻仙问道,宠信宦官佞臣,在昏君的道路上一去不复返。
十岁那年,刚学会写谏文的骊珠洋洋洒洒写了两卷竹简。
她气势汹汹将竹简捧到明昭帝面前,痛斥本朝重用宦官之弊。
对方却只是摸着她的头,笑眯眯夸她字写得有祖父之风,日后必能成翰墨大家。
至今,明昭帝仍将骊珠的谏言当做小孩子的童言稚语,从不往心里去。
他不是一位贤明君主。
但或许算得上一个疼爱女儿的父亲。
……可是嘉德殿已毁,她父皇更是亡故多年,她怎么会在临死之际突然闻到这个味道!?
骊珠霍然睁开了双眼。
“——麟儿怎么来了?终于原谅父皇,不生那几位道长的气了?”
没有倾颓的废墟。
没有硝石硫磺,甲胄刀兵。
玉堂殿内暖香袅袅。
眼前年近四十的男子敞怀赤足,衣襟敞怀,头戴芙蓉玄冠,不像帝王,倒像个仙风道骨的天师。
明昭帝笑着朝她招招手。
“父皇已下令让那些道长修改丹方,不再每月采血炼丹,这下总该……麟儿,你怎么还哭呢?”
骊珠怔怔看着眼前人,恍若置身梦中。
但这不是梦。
若她没有记错,采血炼丹,那是明昭十九年的事。
这不是一件小事,她因此与明昭帝大吵一架,后续还牵扯出许多是非,骊珠对此印象很深。
这一年,她十六岁。
骊珠从玉堂殿的门扉望出去,目光越过前方的嘉德殿,端门,落在晴空下的二十四街上。
雒阳城承平日久,人不知兵。
除了她以外,无人知晓十一年后,南雍将亡的未来。
骊珠忽而醒神。
她不该留在这里。
她得去一趟伊陵郡,去见如今只有十九岁的裴胤之。
第2章
心中有了决断,骊珠擦了擦眼泪,坐下来,替明昭帝奉了一盏茶。
她没有像前世那样,在丹药方术的事情上再与明昭帝争执,只是向殿内常侍询问了一些诸如“父皇近日饮食如何”,“夜晚睡眠可好”之类的问题。
明昭帝许久没得女儿如此好脸色,大为感动。
趁此机会,骊珠图穷匕见,终于道出自己的目的。
“……你想去封地出游散心?”
明昭帝沉吟片刻,神色间似有迟疑。
“清河一带,倒还算安稳,只是你从未出过远门,路途遥远,即便带上仪仗卫队,我还是不……”
“玉晖哥哥不是因妹丧回了宛郡吗?”
她记得,覃珣的堂妹病故,覃珣回乡奔丧,要等到他与骊珠的婚期才会回雒阳。
是的,十六岁这一年,骊珠还没有与覃珣完婚。
小公主拽了拽明昭帝的衣袖,明眸忽闪忽闪道:
“要去清河,先得途径宛郡,父皇实在担心,不如就让覃氏派人接应,玉晖哥哥陪同出游,这样总能放心了吧?”
明昭帝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麟儿此话当真?让覃玉晖作陪,你愿意?”
“婚事都应下了,有什么不愿意的?”骊珠如此反问。
明昭帝定定打量了骊珠许久,确认她脸上没有勉强之色,才拍了拍骊珠的手背。
“应下是一回事,我只怕你虽然应下婚事,却……”
说到最后,落在骊珠手背上的力道沉了沉,语调也略带怅惘。
骊珠明白他的未尽之语。
她十二三岁时,覃皇后便常常召这个母族的侄子入宫。
明面上是给沈负伴读,但那时的沈负才四五岁,伴读是借口,让骊珠和覃珣多些碰面的机会才是目的。
对年少时的骊珠而言,覃珣无疑是个可靠的大哥哥。
沈负从小蛮横跋扈,对骊珠有很强的敌意。
四岁,他在骊珠心爱的裙子上涂墨,五岁,沈负砸了先皇后戴过的镯子,六岁,沈负更是拿弹弓将骊珠打进荷花池,让骊珠差点丢了半条命。
明昭帝可以惩戒沈负,却无法时时刻刻守在骊珠身边。
是覃珣在他们之间调和转圜,也只有他这样的身份,才能让沈负有所收敛。
骊珠从小就很感激他。
所以,当后来听说覃珣有意尚公主时,骊珠懵懵懂懂,并没有太多抗拒。
就他吧。
他样貌好,才学好,从来不与她争吵红脸,没什么不好的地方。
他是覃皇后的侄子,皇子沈负的表兄,选了他,覃氏与父皇的联盟会更紧密,朝局会更安定,所有人都会满意。
即便明昭帝看出她对这桩婚事不那么热衷,反复追问,骊珠也还是对明昭帝说:
她愿意选覃珣为驸马。
然而这一次,看着眼前迟疑不决的明昭帝,骊珠忽而开口问:
“……如果我真的很讨厌覃珣,不愿意选他做我的驸马,父皇会为难吗?”
博山炉吐出袅袅降真香,殿内静了片刻。
“会。”
明昭帝坦然道来:
“朝廷从燕都南迁至雒阳定都,雒阳本地这些世家豪族,阻力颇大,南雍能在雒阳立足,覃氏一族出力良多,覃玉晖是族中嫡长公子,想求一个尚公主的尊荣,于情于理,我都不该拒绝。”
但话头一转,明昭帝望着眼前与发妻生得七分相似的女儿,又叹息道:
“可天下最幸福的事,莫过于心爱之人相守一生,父皇已没有这样的机会,又怎么忍心夺走你的幸福?所以父皇才反复问你,到底愿不愿意?你若实在不愿意,父皇另想办法就是。”
为人子女,听了这话说不感动是假的。
——前提是她的父亲不是明昭帝,不是一举一动牵扯到一国兴衰的君父。
回想起自己前世国破家亡,只能与敌人同归于尽的结局,骊珠满腔悲愤。
“您要是能另想到办法,早就替我回绝,让我自己选驸马了!”
明昭帝食指撑着额角,不置可否地道:
“这个嘛……”
“真要是想让我过得好,您就该励精图治,富国强民,否则国将不国,何以为家?家都没了,我就算有心爱之人,跟他颠沛流离也能幸福吗?”
“整日只知拜你的神,修你的道,若有朝一日,北越的铁骑越过神女阙,您是会撒豆成兵?还是会请神召将?”
“公主殿下。”
玉堂殿的常侍忽而扑通一声跪地,道:
“好不容易和和气气地说一会儿子话,怎么又吵起来了?公主若有气,尽管发在奴婢们身上,陛下前些日风寒刚好,还望公主怜惜啊。”
明昭帝倒不舍得对骊珠说什么重话。
只是轻叹一声,拍了拍常侍罗丰的手让他起来,似是承了他的情。
骊珠看见这一幕就来气,霍然起身。
她倒成坏人了!
这些宦官奴仆,平日奴颜婢膝,极尽谄媚,恨不得给主子当狗儿当猫儿,骊珠踹他们一脚都怕他们过来舔她鞋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