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说是他,就连那么宠爱她的明昭帝,在沈负用弹弓将她打进荷花池差点丢命后,也只是打了沈负几个板子,嘱咐骊珠以后见了弟弟绕着走。
她早就习惯了。
小院静了一会儿,落叶簌簌,覃珣垂眸饮了一口酒。
“这位兄台,与我或是覃家,是否有什么旧怨?”
裴照野眼睫微动。
“覃珣,他只是实话实说。”
骊珠打断他。
听到骊珠对他的称呼,覃珣手指微微收拢。
他道:“公主不知,我在宛郡这段时日,偶尔听到族中有人提起,说覃家的货船途径燕水,常遭劫掠……”
“他们又不是单单劫你们,我不也被劫了吗。”
覃珣听着她毫无芥蒂,甚至还有点理所当然的语气,一时怔愣。
这山匪到底给骊珠下了什么蛊?
裴照野眼中含笑。
骊珠道:“你莫要岔开话题,覃珣,皇后与覃戎是你的亲人,你无法做到大义灭亲这是人之常情,我可以理解。”
覃珣眼眸微亮。
“但那是你的家人,不是我的家人,我没有无条件包容他们的义务。”
骊珠回头,对长君道:
“去把裴家兄弟带过来。”
长君领命,不多时就与陆誉一道,将裴家兄弟压到了院子里。
陆誉将一道简牍奉上。
“覃戎命一名叫齐羽的校尉前往伊陵襄城,秘会裴家兄弟,假借寻找雒阳高门逃婚贵女的名义,又令伊陵都尉徐弼在全郡范围内搜捕公主,计划得手后将公主交给覃氏死士杀之。”
“事实详尽,人证供词俱在,还请公主御览。”
捷云眸色晦暗,盯着地上那两个血淋淋的身影,握着剑鞘的指尖泛白。
只要除掉这二人——
裴照野瞥了眼捷云的小动作,对地上两人笑道:
“大伯,义父,一夜未见,怎么惨成这副模样?”
软骨头的裴从禄早躺在地上,嘴里只剩哀嚎。
裴从勋倒还有几分骨气,那些供词也不是从他口中审出来的,他只幽幽盯着裴照野,眼神阴沉。
裴照野道:
“放心吧,我好歹也是裴家出来的人,念着你们的情呢,要是有人想要你们的命,先得过我这一关。”
覃珣看了他一眼。
半晌,又问骊珠:“公主想做什么?”
骊珠摇摇头:
“我并不想做什么,你说得对,皇室与覃氏正是鼎力合作的时机,覃氏在裴家的机密册子里一笔笔所载,都是在拉拢南方世族,为朝廷立足而奔走效力。”
“既然如此……”
“既然如此。”
骊珠直视着他的双眼:
“皇后与覃戎联手暗杀我之事,我可以当做从未发生过,父皇面前,我不会提起只言片语,但与之相对的,我不管你用什么办法,说服你的家人,放弃你我的婚事,否则,这些人证物证,我会立刻公之于众。”
裴照野微不可察地蹙眉。
从未发生过?
他退个婚就能抹掉一个灭门大罪,他算什么东西?
覃珣沉声道:
“骊珠,你不在朝堂,不知如今天下是何形式,覃家替朝廷笼络名士入朝为臣,如今初见成效,此时若两家有了嫌隙,那些有觊觎皇位之心的人必将趁火打劫,动摇国本……”
“你说得对,但现在谋害公主,让两家有了嫌隙的人不是我。”
指腹在简牍上摩挲着,骊珠平静地看着他。
“皇室需要覃家,你们覃家也需要皇室,更不会愿意担上谋害公主的骂名,倘若这件事天下皆知,重压之下,你父亲一定会弃覃戎而保皇后,但这种两败俱伤的局面,你我都不愿见到。”
“选吧,覃珣,你一直很擅长做选择,不是吗?”
仿佛第一次认识她一样。
覃珣用一种不可置信的目光望着骊珠,久久失语。
骊珠起身出了院子,留给他时间思考。
“你竟还给他选择。”
走在池边,木犀花香盈满小径。
裴照野拨开骊珠前方的柳枝,漫不经心问:
“你就不怕他真的喜欢你,选择推他二叔出来顶罪,保下婚约?”
偏过头,骊珠抿唇轻笑:“他确实喜欢我呀。”
裴照野脚步一滞。
“我喜欢看书,有些古籍散佚,他千方百计替我去寻;皇后欺辱我母亲留下来的女婢,他劝说皇后,将人要过来送到我宫中;我弟弟在行宫抓了蛇想偷偷放进我寝殿,他明明自己也怕,却在我寝殿外守了一夜——我跟他从小一起长大,要是没有他,我的日子大概更不好过。”
喜欢她的人不多,一点一滴,骊珠都能感受到。
在他能力范围允许之内,覃珣对她一直很好。
但他也只会做到这种程度了。
骊珠沉浸在回忆里,并没有注意到落在他身后半步的男子,眸色越来越晦涩。
他看着少女的背影。
几乎可以通过她的只言片语,想象出两人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模样。
覃敬的儿子,皇家的小公主。
一个温润如玉,一个娇憨可爱,两人同在雒阳,在宫城里长大,有着匹配的出身,高贵的谈吐。
在旁人眼中,想必王母座下的金童玉女一样登对。
“你倒是知恩图报。”他淡声道。
骊珠莫名地抬起头,看着他加快脚步往前走。
“裴照野——”
他个子高,走得快了,骊珠小跑都追不上。
“裴照野!你等等我!”
他扇开柳枝,头也不回。
“裴……哎呀。”
裴照野猛地止步回头,见那少女忽而蹲在地上,捂着脚踝,似是崴了脚的样子。
他立刻折返。
在她面前蹲下时,又忽而心念一动:
“这么平的砖石地,你怎么崴的脚?”
骊珠抬起头,唇畔梨涡浅浅,拽着他衣角。
“就是崴脚了。”
“……”
方才沉得像铅一样的心,忽而不受控制地咚咚跳了两下。
骊珠张开手,软声道:“没吃午膳,饿了,背我过去吧。”
裴照野喉间一紧。
玄英看着那个冷着脸不好惹的匪首,将公主缓缓背了起来。
长君急得一头是汗,想要上前,却被玄英摇摇头拦下。
金色的柳枝在池风中摇曳。
骊珠枕在他宽阔后背上,他的步伐很稳,微微升高的体温带着干净的皂角香涌入鼻尖。
“我刚刚的话还没说完。”
前头传来一个没好气的声音。
“你是不是真觉得我不会把你丢池子里?”
“你本来就不会。”
骊珠有恃无恐道:
“我方才说那些,只是想说,他是喜欢我,可他的喜欢只是顺路的喜欢而已。”
“……顺路?”
“就好像,他本来就要走这条路,路上也正好有他喜欢的花草,他看见了,便随手折回家,但如果他必须要走另一条路,他也不会千辛万苦绕路来折花——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她的吐息落在他耳后,一下一下地撩拨着,唇瓣几乎贴到他耳廓。
裴照野喉结滑动,低低嗯了一声。
骊珠道:“所以他不会选这件婚事的,因为这次他不顺路了,他是覃家的嫡长子,肩负着家族重担,怎么能放着通天坦途不走,走一条幽曲小径呢?”
“所以你喜欢为了你绕路的人?”
骊珠愣了一下。
“那倒不是。”
从骊珠的视角看过去,并不能看到他的正脸,只能看到他泛红的耳垂和高挺的鼻梁。
她收拢手臂,将他的脖颈拢得更紧一些。
“我也不会为了别人放弃我要走的路,但天地那么大,只要人肯走,就算是分歧的小路,也能走到汇合的一天。”
骊珠偏头枕在他肩上,笑盈盈地望着他。
“你看,我们不就遇见了吗?”
第26章
耳边热息吹得他晕头转向, 她的声音在耳畔,梦话似的不真切。
好一会儿,裴照野才明白她说了什么。
很多时候,他都觉得这个雒阳来的小公主有种迂腐天真的书生气。
但偶尔, 比如在这种时刻, 他又疑心她之前那些良善不知世事都是装的。
否则她怎能仅凭三言两语, 就一路所向披靡地往他心里钻?
简直挡也挡不住,拦也不知如何拦。
“……这能一样吗, 小公主, 你可不是自己走到这儿的, 你是被人强拧下来的香瓜, 滑不留手, 一路乱滚, 最后才滚到我这条道上。”
背上的分量很轻。
然而裴照野看着前路, 稳健的脚步却莫名放慢,每一步都迈得郑重其事。
“这不叫汇合,这叫山水有相逢, 逢过了,山不转水转,虞山还在这儿, 燕水却会浩浩荡荡, 绕山而过,一去便不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