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骊珠赠他们甲胄巡游的体面,他们便对公主客客气气,视作自己人。
今日要是公主真的丢下他们,临危脱逃,这些人也会毫不留情地翻脸。
“……没什么。”
骊珠尚不知身后众人的暗流涌动,只看了一眼覃珣身后的捷云。
她将舞姬推到捷云身边。
后者瞥了舞姬一眼,眸光隐晦而森冷。
骊珠直勾勾望着覃珣,脱口道:
“覃珣,你既然有五十骑兵,裴府便交给你,宅子里如果有任何一个人莫名其妙死掉,陷害裴照野这笔账,我便算在你头上!”
覃珣缓缓睁大眼,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什么陷害裴照野?
她竟为了那个山匪怀疑他!
骊珠果断转身。
“——我说谎了。”
那舞姬忽而开口,凄凄惨惨的表情从她脸上一扫而空,她不耐烦道:
“我自己跑到你们那个山主房间里的,昨晚什么都没发生,身上的伤也都是我自己掐的,带你们那个山主去看看医师吧,老娘脱光了他都能转头就走,多半是不举……”
话没说完,舞姬被人突然用力抱了一下。
清清淡淡的馨香混着一缕墨香涌入鼻息,把她吓得当场呆住。
一低头,方才还软硬兼施、气势镇静的少女,冲她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
“你信我,你真好,等我回来,保重!”
少女的身影很快与山匪们消失在门外。
舞姬久久怔愣不语。
-
长夜无边,襄城的长街火把游动。
百里外,月照虞山,江潮阵阵,波浪推着杀气,一层一层地袭来。
“……二当家,消息真的准确吗?山中魈不在虞山,还能去哪儿?”
一艘艨艟在黑暗的江水上行驶。
船头燃着火把,几个水匪立在船头,眺望夜色中的虞山红叶寨,心中俱是惴惴不安。
他们与红叶寨不是第一次交锋,前几次留下的阴影实在太深。
要是山中魈不在寨中,大家倒还有点士气,要是在,底下这些弟兄们可就不好说了。
“怕什么?就算他在,也没什么好怕的!咱们这次可是肩负重任,上头有大官撑着,还给咱们换了巨弩精钢,老子不信还踩不上这虞山的地面!”
葭草渠二当家嗓门嘹亮,一开口,声音回荡在江潮声中,似壮了几分胆量。
“听说红叶寨近日掳来了一个貌若天仙的小娘子,都说是抢了几辈子女人也没见过的绝色,等咱们上了虞山,打进红叶寨,老子倒要看看,是什么天仙!到时候见者有份哈哈哈……”
咚!
一声船底传来的闷响打断了爽朗笑声,火把摇曳,船上一众最擅水性的水匪们齐齐变色,朝黑影重重的荻花荡里看去。
水里有埋伏!
“慌什么!”
二当家抹了把脸,眼中放出狠厉光芒。
“把巨弩端上来,往水里射!这荻花荡的埋伏老子还能中第二次……”
重弩破空入水声此起彼伏,片刻后,便有尸首从荻花荡里浮了起来。
船头几人俱露出喜色。
好兆头!
要是能拿下红叶寨,不仅他们能崛起于绿林中,对背后那人,也能有个交代。
这次,对方可是下了血本,要他们务必置红叶寨于死地,他们身家性命都赌上了,绝对不容有失——
“啊——!”
二当家嘴边还挂着喜气洋洋的笑容,船上忽而有重物坠地声。
“什么人!?”
“怎么上来的!”
“上啊!快上,他只有一个人!”
黑暗江水上只有几只微弱火把,二当家和身旁几人回过头去,只见满船水匪,乌泱泱地围着一个人高马大的身影。
两三息的功夫,他的脚边已是血尸累累。
能有如此万夫莫敌之勇,敢一马当先冲杀在前,唯有一人。
二当家:“你是……裴、裴……”
那身着文武袖的匪首挽了个剑花,剑上血水在半空甩出一道弧线。
“方才是谁说,见者有份?”
二当家冷汗涔涔,两股战战,尚未迎敌,便已经吓破了胆。
匪首咧嘴一笑,舌上银环闪着一点森冷寒光。
“老子先让你的腚眼见者有份。”
第34章
“——公主, 要不然您还是留在裴府吧。”
走出裴府所在的巷子,顾秉安看着轿撵都不乘了的骊珠,思索再三,忍不住劝道:
“山主临走前曾反复嘱托我, 若遇危险, 必须优先保护公主, 今晚要是真闹大了,公主不能与我们红叶寨的山匪一同现身, 否则岂不是乱了公主的计划, 置公主于险境?”
“我不现身才是置所有人于险境!”
骊珠提着裙摆匆匆跟在山匪们后面。
她将玄英留在了宅邸中, 只让陆誉带上了前几日与他汇合的二十余名真执金吾, 护卫在她身边。
火把忽明忽暗, 映在少女神思凝重的面庞上。
“顾秉安, 这事不对, 这事来得太巧了。”
顾秉安并非莽夫,方才舞姬欲栽赃裴照野,也是他第一个反应过来。
此刻骊珠稍一提醒, 关心则乱的他立刻回过味。
葭草渠突然向红叶寨发难,裴照野返回寨中主持大局,丹朱那边传来杀人的消息。
这一连串事件紧密相连, 一日之内, 就将红叶寨推上风口浪尖。
谁有这个能力谋划这些看似巧合的事?
顾秉安脑海里飞快掠过许多张人脸。
正思索着,骊珠忽而小跑起来,陆誉在前替她开道,令骊珠得以挤进山匪队伍的前列。
“诸位——”
夜色已深,这条巷道前方便是岔路,四下静寂, 唯有火把噼啪作响。
骊珠鬓发被夜风吹得微乱,她放出声音,对众人道:
“我知诸位忧心丹朱姑娘安危,然今夜之变唯恐有诈,还望诸位好汉听我一言,由我与执金吾先行探明形势,从中斡旋,若力有不逮,再告知诸位行动,方为上策,诸位万勿冲动行事,中了贼人……”
“三当家危在旦夕,哪儿容得这般耽误!”
有人抢了骊珠的话头。
另一人也立刻接话:“公主若是怕了,只管躲后头,我等拼杀在前,接应三当家后便来与公主汇合!”
这哪里是怕不怕的问题!
这一行五十多名山匪皆勇武之辈,行动如风,骊珠见拦不住他们,急得喉间一酸,眼眶泛红。
她一贯有这个毛病,难过时爱哭,着急生气时也易哭。
但现在却无论如何都不能流一滴眼泪。
她在这些山匪之中本就没什么威望,要是遇事再哭哭啼啼掉眼泪,谁会服她?谁会听她说话?
骊珠不免又想起了裴照野。
如果他在这里,他会如何做?
深吸了一口气,骊珠在所有人诧异目光中,抽出了一旁顾秉安的腰间佩剑。
夜色下,沉重长剑握在少女手中,寒光一闪,分毫不颤。
“顾秉安,你们山主临走前是如何交代的?”
顾秉安立刻会意,答:“山主道,一切行动,全依公主命令行事,一切决定,以护公主安危为上。”
“尔等方才在府内,先是听信旁人谗言,诽谤山主,如今又不服命令,擅自行事,军中有军规,不知你们寨中对不服命令者如何惩处?”
顾秉安:“战时当斩。”
“那好。”
骊珠执剑,站在众人前方平静道:
“诸位连日护我安危,乃情义相助,我心中感佩至极,本当厚报,然而今日若放你们鲁莽前去,反倒是害了你们,权宜之下,不得不拔剑相对,方不负裴山主将你们托付于我的信任。”
众匪对视一眼。
难道不是他们在保护这弱质纤纤的公主?
怎么成托付给她了?
“凡在我之前,踏出此巷者,与其死在旁人手中,倒不如我替你们山主手刃之!”
她虽未疾言厉色,然而语调沉稳,目光笃然,无人怀疑她此话真伪。
顾秉安心中咚咚跳得极快。
他看着眼前钗环凌乱的公主,万万没想到,这个被他们红叶寨半途掳来的金枝玉叶,会在这种时候挺身而出,替山主稳住局面。
她方才就可以随那位覃氏公子趁乱而逃,为何不逃?
他们相识不过半月,她为何愿意为山主,为他们做到此等地步?
似乎被骊珠不似作伪的决意镇住,这群沸反盈天的山匪们终于安静下来。
骊珠后退两步,将剑还给顾秉安,道:
“我们先走,两刻之后,你们从另一边绕道过来。”
如此,即便她真不能应付,也能及时支援。
出暗巷时,陆誉瞥见身旁公主抬起袖子用力蹭了蹭双眼。
再放下手臂,眼中不见半点泪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