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月折咧嘴笑着，没有回答。
“……好吧，我被你说服了。”何芳英沉默了好久，才终于开口。
何月折看着她晦暗不明的脸色，毫无表情地问道：“你骗我。你为什么不相信我？”
“嘿，哎，我没有骗你，我是说真的。”
何芳英扭过身子，苦笑着看着何月折，“或许你说的对，一旦我和你争执起来，它们就会不费吹灰之力地从中获利。”
“虽然我还不清楚你来这里到底是为了什么，但，从这段时间的相处下来，你大概，是比它们要更有人情味一点的。”
“我可以和你合作，但如果你出现任何对这个世界的人类、对我、对她不利的举动，我也会立刻终止合作，并且杀了你。”
“哦，那就这么说好了。”何月折无所谓地笑笑，又恢复了毫无表情，“还有，你以后不准随随便便去死了，知道吗？”
“……我知道了。”
“奶奶。”
“……你，是在叫我吗？”
“没有，我在叫我的奶奶。”
“你也有奶奶？”
“当然。”
“她，长什么样？”
“满脸痦子，为了把痦子去掉，用烧火棍烫痦子，结果痦子是被烫掉了，脸也烫烂了。”
“好可怕。”
“那是勇敢的象征。”
“……我个人认为，个人认为哈，虽然不知道你说的是真的还是假的，但是你不应该把你奶奶的形象太过于高大化。”
“可是我奶奶就是很厉害呀。”
“哦，这样哈……”
“我很想她。”
“她，走了吗？”
“走？走到哪里去？我的奶奶呀，她已经死掉啦，连尸体也没有给我留下呢。”
平躺在石头上，何月折睁开眼睛，黑夜中，一闪一闪的。
奇怪，这些就是星星吗？
“我听过一个传说，”何芳英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很温柔，“传说死掉的家人会变成天空中的星星，一直看着还活着的家人，守护她们。”
“……”何月折伸出木头手指，轻轻触碰那些有些劣质的小灯，“那么，你口中的‘它们’，和星星相比，哪个要更厉害一些呢？”
“这些话，你应该亲口问你的星星。”
“我的星星，她就在这里呀。”
“……”
“……”
“是吗？”
“我的星星，肯定比‘它们’都要厉害。”
“……”
“要是能再见她一面就好了。”
“……”
“……”
“……”
“早安。”
“唔，早安啊，小苏……不对，小苏，你怎么、怎么弄成这样子了？”女孩一脸惊讶地看着浑身脚在手上头在脚上的何月折，心疼地捧起她，“是不是有人欺负你了？”
“没有。”
女孩捧着何月折，环顾四周，发现老妇人和女人都还没有醒，这才长舒一口气：“那我们去外面，治治你的伤口吧。”
“我没有受伤。”
“小苏。”
“嗯。我在。”
女孩扫开石头上小虫子的尸体：“小苏，昨天，是你救了奶奶吧。”
她的声音很轻，似乎是害怕吵醒房子里的两人，但同时，她的声音又掷地有声，何月折的心随之颤了颤。
她这才发觉，她，似乎有些害怕眼前的这个女孩。
“我，救了，奶奶？”何月折只好装傻道。
“嗯，不管怎样，谢谢你，小苏。”女孩一眼就看穿了她的伪饰，“如果没有你，我真的想不到，奶奶会……总之，谢谢你，小苏。”
女孩的动作很快，她修理人偶的技术很好，何月折感觉自己身体的各处已经全部修复完成了。
“小苏，真的谢谢你。谢谢你，救了奶奶。真的，谢谢你。”
女孩一直重复着这几句话，直到荒原尽头，那轮红日缓缓升起，柔软的光芒照得她的发丝发烫。
“女儿……”女人的身影迎着光，出现在门边。
她有些虚弱地倚在那扇添补着许多补丁的、摇摇欲坠的门上，面上是有些勉强、乌青的笑容。
“……母亲。”女孩抬起头，看向她。
“我，是不是又……”
“……”
“女儿……？”
“母亲，那不是你的错，你什么也没有做错，不要责怪自己。”
“……”
“虽然我讨厌你，但你不许讨厌你自己。”
“……”
“母亲。”
“我、我在！”女人不知所措地抬起那只没有回抱住女孩的手。
女孩则继续把头埋在她的衣服里，那件女人以前总是穿着的、柔软的、却沾染了泥渍的皮毛大衣，许久没有闻过的香水味道扑鼻。
女人已经很久没有穿过这件衣服了。连香水也没有喷过。
女孩离开家的时候本想把它们一起带走的，可是看着女人那乱糟糟的头发、和她年纪轻轻却佝偻的身躯，她忽然觉得，女人应该用这件皮毛大衣遮盖住她佝偻的身躯，用那瓶老旧的、她自制的香水柔顺她的头发。
或许还有别的原因吧，总之，女孩并没有带走它们，她甚至还在希冀着，能看见女人重新穿上那大衣、喷上那香水的那天。
而现在，她的希冀实现了。
“母亲……”女孩强忍住泪水。
“我在呢。”女人的手颤抖着。
“……我讨厌你，我真的很讨厌你！”女孩几乎是用尽全身力气，吼了出来，“我讨厌你生下了我，我讨厌你不阻止父亲打我，我讨厌你为了家庭付出一切，我讨厌你乱糟糟的样子，我讨厌你消瘦的身体，我讨厌你，我讨厌你！！”
“你总是用一副很可怜的样子看着我，让我不得不像一个大人一样照顾你！可是明明我才是女儿，我才是应该被照顾的那个人！”
女孩的眼中盈满泪水，泪水沾湿皮毛大衣，和泥巴混在一起，皮毛变得一绺一绺的。
“可是，为什么你什么都没有做错呢，为什么我就是没有办法真的真的很讨厌你呢？”
女人的脑子是先天的不好，这是父亲告诉女孩的，女孩并不相信这个说辞，她试图从女人那里得到真相，但是她不相信，她去问，父亲就打她。
而女人呢，她一开始还会护着女孩，但到后来，不知道为什么，她变得麻木、冷漠。
女孩和女人，从此就像是两个陌生人，对彼此的一切漠不关心。
直到男人死去的那天，女孩问女人要不要跟她一起走，那是女孩第一次看见女人的眼睛里冒了光。
可那光只亮了一瞬间，然后女人就摇了摇头，亮了亮手上那枚戒指，又抓起男人的手，两枚戒指紧紧靠着，女人笑得涕泪横流地说，我男人在哪里，我就在哪里，就算他是个死人，我也不能抛弃他。
许久许久，女人才声音沙哑地说道：“对不起……”
“笨死了！我才不需要你的道歉！我只恨我当时没有把那个男人千刀万剐，好让你连选择都没有，必须要跟我走！”女孩的拥抱越来越紧。
她似乎是要将女人抱进自己的身体里，化作血肉，深入骨髓，再也无法分割。
何月折看着看着，这才发觉，自己的这位母亲，似乎和柳招娣太像了。
她们同样的观念陈旧，同样的困于囹圄，而这样的母亲、或者说妻子，在这个强者为尊的世界更是多的数不胜数。
不合理的观念和行为应该被惩罚。
在哪都是这样。
如果没有人做这个处刑官，那么何月折非常乐意效劳。
实际上，过去的她也一直这么做着。
“行了，一大早上的就在这里哭兮兮的，还抱在一起，不饿吗你们两个！”何芳英伸了个懒腰，从房子里走了出来，分开两人，拿起石头上的人偶，阴阳怪气地道，“不就是母女吗，我还是奶奶呢，某些小孩子也不抱抱我。”
“我女儿的奶奶……”女人看向何芳英，有些莫名的激动，“你是我妈妈吗？”
“哈？！”何芳英惊异地一只眼大一只眼小地看着女人，“我才没有孩子呢！”
“那……”
“好了好了，我也抱抱你，行了吧？”女孩走过去，大大地抱了何芳英一下。
何芳英这才喜笑颜开地道：“行了行了！走吧，进去吃早饭，今天的早饭是番茄拌面！”
“不会就是奶奶你用来假装血的那几个番茄吧？”
“什么什么！小孩子不要乱说话！”
“我哪有乱说话！”
“就有！”
“才没有！”
“你就是有！”
“奶奶还骗人呢！”
“嘿！小娃娃，你讨打是不是！看我不打的你屁股开花！！”
“哎，不要、不要打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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