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突如其来的消息如汹涌潮水,险些把容棠震得恍惚起来。她眨了眨眼,望着萧凛端凝沉稳的背影,再三确认不是自己的错觉。
他竟真的允了她离宫回家与爹娘相见,甚至可以待上十数日。容棠觉得头脑有些发晕,大约是太过欣喜,以至于有些目眩。
她抑制住心底的激动,上前盈盈拜倒,嗓音微颤:“臣妾谢陛下恩典。”
萧凛转身扶起她,那双眼睛定定地落在她面上,声音很轻:“既然回家了,便不必有所顾忌,也不必再总是挂念着宫中的事。”
“朕……会等你回来。”他说。
若是容棠仔细听一听,便能察觉出他尾音里有一丝隐约的沉郁。然而此刻的她沉浸在得以和亲人团聚的喜悦之中,根本无暇去分辨这么多。
她愈发急迫地开始盼着除夕之夜早日到来。
*
福宁殿。
“此事便从王兄之请。”萧凛搁下奏章,顺手端起一旁的茶盏,然而刚抿了一口,他便剧烈咳嗽了起来,气息凌乱,面色泛红。
“陛下怎么了?”萧磐连忙上前,担忧地为他抚背顺气,见萧凛仿佛要把心肺都咳出来一般,末了整个人如断了线的风筝一般虚弱地靠在了椅背上,面容透出苍白和衰弱,那唇连半分血色也没有。
殿内炭火烧得很旺,温暖如春,然而萧凛身上却无声地散发出凉意,像是被冰雪覆了满身。萧磐不动声色地自他身后看去,见萧凛虽止了咳嗽,但依旧气息错乱,半晌不曾平息下来,甚至眼底都是血丝。
他眸光闪了闪,关切道:“陛下上回的风寒还不曾好全吗?”
在他面前,萧凛一贯袒露心扉,今日也不例外:“果然什么都瞒不过王兄。朕先前按着御医的嘱咐服了药,后来觉得渐好,便停了药。然而这些日子总觉得浑身无力,夜间多梦难眠,白日头痛欲裂,不论做何事都是强撑着一口气。”
说着,萧凛又如释重负地笑了笑:“好在快到年节了,朕可以好好歇歇,不必上朝,正好借此机会好生调养一番。”
萧磐眉眼垂了垂,掩去其中的一丝幽光,转而忧心忡忡道:“冬日严寒,陛下务必要当心,切不可再一时不慎染了风寒或是风热。宫中的御医也该仔细些,拿出看家本事调养好陛下的身体。”
萧凛淡淡一笑:“吴奉御的医书,朕还是信得过的。先帝在时便由他一直看顾,说到底,还是朕的身子不争气,比不得父皇孔武强健。”
“陛下这是哪里的话?”萧磐连忙道,“陛下正当盛年,只要好好留意,便不会有大碍。陛下切勿说这种灰心之话。您一定能和先帝一样得享长寿的。”
萧凛摆了摆手,说道:“这些日子,朝中诸事多亏了王兄。这朝政到底是被朕的身子拖累了。若没有王兄,朕即便是病得不能动弹,也要从病榻上爬起来处理政事。好在有王兄为朕分忧。”
萧磐惶恐俯身:“陛下这话便是折煞臣了。为臣者,为君主效力乃是使命所在,不敢居功。”
“王兄在朕面前何须如此?”萧凛抬手示意他起来,却见程良全小步趋近,恭声道:“陛下,吴奉御前来为您请平安脉了。”
萧凛道:“传。”
萧磐退至一旁,说道:“臣先告退。”
他离开时,恰好与入内的奉御吴尚正擦肩而过。无人察觉的地方,萧磐轻抬眼,淡淡睨了吴尚正一眼,对方面色不变,只略低了低头,显露出一副愈发恭谨的模样。
一盏茶时分后,吴尚正提着药箱步出御书房,离开了福宁殿。
今日他为陛下看完诊后,再回尚药局点个卯后,便可以下值离宫了。
宫城门外,吴尚正低眉顺眼,步伐匆匆欲要归家,却被斜刺里闪身出现的一个人拦住了去路。
“吴大人,”那人开口,“我家主子有请。”
吴尚正这才发觉不远处的巷口停了辆看起来无甚特别的马车。他下意识吞咽了一下,有些战战兢兢地走上前去,被那人半挟制半推搡,上了马车。
车内端坐一人,衣饰不俗,神情冷傲,眯了眯眼,欲笑不笑地看向他,正是方才匆匆一面的励阳王萧磐。
“臣……参见王爷。”吴尚正慌乱地要俯身请安,然而马车内有些狭窄,他不得不硬生生止住了动作。
“这种时候,一应虚礼就都免了吧,”萧磐抬了抬手,神色漠然,“你也该知道本王今日召见你是为了什么缘故。”
吴尚正喏喏应声,却听萧磐压低了声音,问道:“那副药……还剩多少?”
“不知王爷……有何吩咐?”吴尚正小心翼翼问道。
萧磐向后靠了靠,双臂舒展开来,似笑非笑道:“如果本王所记不错,那副药用久了,其毒便会在体内根深蒂固,蓄势待发,只待一个时机便能够彻底发作,是吗?”
“倘若此人除服药之外,又常感不适,故也会服用其他汤药,便会愈加催发其药性,使得其身子彻底虚透,寻常小伤小恙便足可致命。”
吴尚正滴下冷汗,恭声道:“王爷所言甚是。”
萧磐的眸色变得晦暗不明。许久,他才轻笑一声,自言自语般道:“……也是时候了。”
吴尚正眼观鼻鼻观心,只做不觉,却冷不防听见他问道:“陛下身体如何?”
这样直截了当不加掩饰的问话让吴尚正忍不住打了个寒噤,不敢开口。萧磐讥诮一笑,伸手掀开车帘,道:“怕什么?已经到王府了,本王的地盘上,就不必含糊其辞了。”
他紧盯着吴尚正,等待着回答。
吴尚正连忙俯下身去,竭力放平声音,一字一句道:“……强弩之末,大势已去。”
萧磐冷冷勾唇,反问:“是吗?”
“臣不敢欺瞒王爷——陛下体内所中之毒已扩散至全身。若是用各类汤药补药吊着,还可以勉力支撑一年半载,但若一个不当心——一切只看王爷的打算。”吴尚正低垂着头,让人看不清他的神情。
这样的回答让萧磐很是满意。他眯了眯眼,淡然开口:“本王明白了。”
“吴奉御兢兢业业,乃本王身边的第一得力之人。待来日,本王定会为你加官赐爵,厚赏你全家上下。”
他没有注意到的是,吴尚正剧烈地战栗了一下,眼底掠过一丝畏惧,随即惶恐俯身:“……臣不敢居功。”
萧磐笑了笑,面上神色势在必得。一旁的吴尚正深深垂眸,袍袖中的手指暗暗握紧。
*
除夕宫宴素来是隆重而热闹的,大殿之内处处都洋溢着喜庆的气息,一向不近酒的萧凛也破天荒地饮了几杯。
容棠侧头看了他一眼,见他眉眼舒展,唇角含笑,显然心情不错,整个人显得格外精神焕发,再不复先前病着时的虚弱。
她复又看向殿内下首,却见歌舞升平,烛火璀璨,把整座大殿映照得亮如白昼。丝竹管弦的乐声之中,容棠向着萧凛举起酒盏,说道:“臣妾敬陛下一杯。”
萧凛笑着举杯,向着她比了比。几盏酒饮下,他双颊漫起一层薄红,眼底也多了几分朦胧的醉意。
容棠饮尽杯中的酒,思绪不自觉有些恍惚。除夕过后便是新的一年了,而按照前世的发展,萧凛会在这一年的深秋崩逝。
一想到此事,她便觉得心好似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揪住,揪得生疼,随之而来的是无尽的恐慌。她不愿看到这样的事情发生。
事到如今,容棠不由得问自己。她如此惧怕和担心,究竟是为了自己,还是为了萧凛?
答案似乎呼之欲出。
想到萧凛命运的罪魁祸首,她握着酒盏的手指下意识收紧。
先前那不真切的呓语想来并未被萧凛放在心上。可她究竟该如何说,才能让他深信不疑呢。容棠的目光投向下首,看见萧磐正在与身畔的宗亲对饮,他面色酡红,酒意醺然,眉眼间满是张扬的笑,更多了些肆意和无所顾忌。
她暗暗攥了攥手指,竭力让自己保持平静,不要流露出怨愤而憎恶的表情。
一旁,萧凛缓缓收回目光,不易察觉地蹙了下眉。
容棠觉得殿内有些窒闷,便离席出去走了走。待她回来时,发觉宴席已散,而萧凛显然是吃醉了酒,正被内侍搀扶着坐上了步
辇。
“陛下怎么醉了?”容棠眉头蹙起,问道。
程良全低声道:“许是今日年节,陛下心中高兴,便多饮了些酒。”
“陛下前些日子才养好身子,今日哪里能纵着他醉酒?”容棠止不住话里的担忧。
“这......”程良全噎了噎,绞尽脑汁道,“实在是因为陛下执意如此,奴婢们阻拦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