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棠的声音戛然而止。她愣怔地看向萧凛:“陛下说什么?”
“你方才念的那句,不对。”萧凛话一出口,忽然意识到了什么。
果然,下一刻,他看着容棠讶异地微微瞪大眼睛:“......陛下不是说不曾看过这书吗?”
萧凛:“......”
*
容棠念错那句话,纯属意外。
这故事中的每个人物皆是出自她笔下,她岂能不知?只是她念了许久,觉得有些口干舌燥,便一时失言,念错了一处。本以为这是个无足轻重的疏漏,于萧凛这个从未看过此话本的人来说更是无碍,他定然不会知晓。
谁知......
容棠心底震惊,维持着面色的平静,悄悄观察着萧凛的反应。
她眼睁睁看着他原本淡然自若的神情蓦地凝住,眉梢轻轻颤了一下,黑眸中掠过一丝惊愕、懊恼、无奈,诸多情绪交织在一处。瞬息之间,他的面色堪称变幻多端,十分精彩。
但天子就是天子,很快,容棠便看见萧凛恢复成波澜不惊的模样,仿佛刚才的一切都是她的错觉。
他语气平静,状似无意地解释道:“......听乐知说过此人,因而有些印象。”
容棠抿住唇。她觉得自己已经勘破了萧凛的秘密。
她不觉得陆豫会有闲情逸致给日理万机的帝王讲话本故事,况且这个人物在故事中并不是多么重要,与他相关的剧情也只是寥寥一笔带过。即便是有人把它作为故事口述,也绝不会说这一段的。
而萧凛那脱口而出、烂熟于心的反应,便昭示着一个事实:他自己一定看了这本书,并且凭借着惊人的脑力,将这书中的细节牢牢记在了心里,才会那样迅疾无比地纠正了她。
最初的震惊过后,容棠心中不由得掀起了一阵惊涛骇浪:当今天子,竟看过她写的话本!想到这里,她只觉得脊背起了层细密的汗,连心跳也快了几分。
若是他知道,这诡谲跌宕的情节皆出自于自己之手,又会作何反应?容棠用力攥住书页,心底油然而生一股慌乱。后宫妃子私下竟写这些市井故事,身为天子,一定会勃然大怒,觉得她的举动有损皇家颜面,更有失身份。
她竭力镇定下来,打定主意要保守住这个秘密,绝不能让萧凛察觉到一丝一毫的异样。
想到这里,容棠很快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真心实意地道:“陛下记性果真极好。臣妾念了这么久,却还是不曾将这故事记个完全。”
萧凛微觉懊悔,自己怎就一时忘情,在贵妃面前露馅了呢?他思来想去,觉得还是因为他整个人太过放松,以至于心中之话便不加遮掩地流露出来了。
他面色一肃,意识到自己的举动有些反常。
好在贵妃心性单纯,又对自己的话深信不疑,才没有展现出半分困惑。萧凛不动声色地松了口气,和声道:“乐知对这个故事赞不绝口,多番提起。那话落在朕耳边,听得多了,便也记了十之六七。”
容棠附和道:“看来陆大统领很是喜欢这话本。”
萧凛看着她,忽然问道:“贵妃念了这么久,对这话本是何态度和看法?”
“......”容棠尽量自然地笑了笑,说道:“臣妾觉得这故事很是精彩,颇为吸引人。臣妾很想继续读下去。”
她想,得想办法把这本书留在自己身边,免得日日被萧凛看到。这样一来,日子一长,他兴许就会逐渐淡忘此事,自己也就可以更好的隐瞒事实。
萧凛见她喜欢,眉眼一松,说道:“贵妃既然喜欢,那便拿回去好好地看吧。”
容棠欢喜道:“臣妾谢陛下。”
这么一折腾,萧凛也没了继续假寐的心思。他看了眼外头的天色,便自榻上缓缓起身,道:“朕午后还有不少折子要看,贵妃先回去吧。”
容棠从一旁取来他的外袍,略踮起脚尖替他穿上,随即又低下身子去系好他腰间的玉带。萧凛垂眸看着她乌黑的发顶,能想象出那处的柔软。
他这样想着,便忍不住抬手,在容棠直起身子抬头看过来时,轻轻抚上她鬓边。
指腹温热,擦过她的发丝,短暂地停留了一瞬。容棠望着他漆黑的眼眸,那里的情绪犹如深不见底的潭水,让人分辨不清。偏生他的动作那样温柔,以至于四目相对的那一刻,她的心也跳得快了几分。
萧凛很快收回手。那抹细腻柔软的触感随之离他而去,不知为何,他竟觉得有些不舍。
容棠离开后,殿内重归平静。萧凛转身看了眼空荡荡的长榻,忽然有些不适应这样的寂寥。
他敛眉,不再多想,举步往御书房去了。
*
数日后,行宫外明华苑。
萧凛在圆桌旁坐下,由伍越为他把脉。
他先前已命人将这些年自己的脉案和药方暗中誊抄了一份,交由伍越细看。
伍越道:“单从药方上看,陛下每次染疾后所服之药并无任何问题。只是......”
他拿起其中一张方子,微微蹙眉:“陛下常服用七琼膏用来补身吗?”
“此药乃是由七种珍贵药材研磨而成,能够补气健体、固本养元。由于原料草药生长不易,数年才能得一棵,制成又须耗费数年光阴,因此多年来几乎是千金难求,除了皇室,民间少有人家能够用得起此等珍贵之物,”伍越说着,“只是此药配方早已失传,历尽数年和无数医者的努力才得以复原,并流传开来。想来尚药局便是按照此方配药的吧。”
“七琼膏虽能够补气养身,但其所用药材极其苛刻,一旦用量不同便会南辕北辙,百害而无一利,”伍越道,“不知陛下何年用的此药,大约用了多久?”
萧凛回忆了一下道:“应该是我十五岁那年,因染了风寒久久未愈,耽搁了许久的课业和朝政,父皇极其不悦,斥责御医无能。恰好一直为父皇诊脉的吴尚正献策,向父皇请示要不要用此药试一试。先前,皇祖母和几位皇室子弟都用过此药进补,效果显著,因此父皇便允了。我便按尚药局的吩咐,每日以温水化开七琼膏服用。”
一旁的苏衡忍不住问道:“难道,是这七琼膏有问题?”
伍越反复看着那药方,说道:“单从这方子上看并无问题,但正如我方才所言,此药所用药材配比极其苛刻,任何一点微小的疏漏,都会对人的身体产生伤害。”
一旁的陆豫在萧凛的示意下,自怀中取出一个瓷罐,说道:“伍大夫,这便是陛下素日进补的七琼膏。”
伍越接过,取出一部分在碗中,用温水化开。他用银匙缓慢搅着,凑近鼻间细细嗅闻,又尝了尝。
“陛下这些年一直在不间断服用此药吗?”他问道。
萧凛道:“年少时服用较为频繁,自十七岁后,我自感有所好转,也不愿太过依赖此物,便只偶尔服用,以缓解时疾。自登基后,我便不曾服用过。”
伍越沉吟道:“瓷罐中膏体已凝固,可知陛下长久未用。我思来想去,觉得问题一定出在这药上。七琼膏由七种珍贵药材等配制而成,其中一味弥兰花可舒缓镇痛,补气提神,但若多用,起初会令人觉得精神焕发,旧疾皆消,但时间久了,其毒性侵入体内,深植血脉,
则会让人血气两虚,心脉皆损,寻常医者探其脉象,却只道是先天体弱,风寒之疾;而另一味烛莲草,若是过量,则会让人发作时脑有幻象,如利刃穿心,呼吸困难。”
伍越所说的症状,皆是萧凛这些年的亲身经历。他垂眸看着那膏体,问道:“这药中的成分和剂量被人动了手脚?”
“可陛下所拿来的这一罐,我却并未探查出问题,”伍越眉头紧皱,“不知这些药,是否都是同一位御医所开?”
萧凛道:“我年少时所服之药,皆出自吴尚正。他本是专为天子看诊的,父皇信任他,便命他负责我平日的汤药与诊脉。至于这一罐七琼膏......”
他目光淡淡收拢,不带一丝温度:“乃是当初尚药局为母后所备的。后来母后用了一次药后自觉无碍,恰好那日我前去请安时突感不适,咳嗽气喘不止,母后便命人取出此药让我服下。从那以后,这药便留在了我身边。”
话至此处,在场几人都已猜出了大概。伍越面色严肃,拱了拱手道:“陛下,恕我无礼。倘若这幕后之人真的是用此药意图谋害陛下,那么只要陛下传药,所奉上的药必然会是有问题的。为了查清此事,请陛下回宫后以身体不适、旧疾发作为由,再度命尚药局奉上此药,我会设法查验。”
他顿了顿又道:“陛下若心中有所猜疑,必定知道该如何做。”
陆豫和苏衡俱是惊怒、惶恐交迸,下意识看向萧凛,却见他神色清冷如霜,不见一丝波动,只淡声道:“我明白。只是少不得需要您帮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