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久,萧凛才缓缓开口:“一应丧仪,着礼部按例操办。待太妃葬入妃陵那日,朕会亲自前去祭奠。”
“是。”
待程良全退下,容棠小心地看向萧凛,却见他兀自握住朱笔,目光却再也没落在折子上,而是有些茫然无依地望着前方。她起身,走到他身边,轻轻握住他僵硬的手,轻声道:“陛下节哀。”
他的手有些发凉,被她的掌心一触,微微颤抖了一下,随即反握住了她的手。容棠抬头看他,却见萧凛猝然闭上了眼睛,竭力克制着眉宇间那深浓的阴翳和郁色。
他沉默良久,微微沙哑着嗓音开口:“太妃不过五十有八,却这样早早离世。朕还记得从前在永华宫住着的时候,太妃常常亲手做些衣裳物件送来,闲暇时候也爱前来探望。虽然后来朕搬出了那里,不似从前能与太妃常见,她却还是处处关怀,时时记挂着朕。”
容棠眼眸微微一动。她记得永华宫并非如今的太后昔日的住所,那么应当是......胡氏所居之处?否则他不会说什么“搬出”之话。
对于萧凛的过去,她从前从父亲口中所了解的内容甚少,只知道他出生后原本是养在胡氏身边的,后来因为胡氏失宠疯癫,才被送去了皇后那里。既然萧凛对往事记得一清二楚,那就说明他在胡氏身边至少待了数年,断非婴孩时期就离开生母。
萧凛既然对无血脉亲情的卓太妃都有这样深厚的感情,为何偏偏对生母那样冷漠?她心头狐疑,却不得不敛去思绪,静静听着萧凛的喃喃自语。
“父皇去世后,朕登基,原本想让太妃留在宫中,免得受那奔波之苦,可太后和朝臣们却坚称祖宗之法不可破,身为父皇的妃嫔,为他守陵那是理所应当,否则便是不忠不孝。而太妃也不肯坏了规矩,不声不响便离了宫。自那之后,朕就只有在父皇的周年祭礼上才能见到她。去岁,太妃精神矍铄,面色红润,没想到......”
言至此处,他缓缓睁开眼望向窗外,眼角微微泛红。容棠看着他那怅惘的神色,便知他一定是在怀念往事。
她看着他黯然神伤的模样,心中情不自禁也有些酸楚,知晓这个时候说再多的劝慰之语也是无用,反而显得愈发苍白,不如无声地陪他静一静。
“陛下......”容棠抚着他的后背。而萧凛凝视窗外许久,才疲惫而无力地闭上了眼,轻轻靠在了她怀里。
*
第二日,萧凛下朝回来,依旧如昨日一般枯坐在炕上,怔然良久,眉宇间萦绕着烦闷。
容棠接过程良全手中的茶盏,轻轻搁在他面前,却忽然听见他开口:“今日朝堂之上,礼部禀报太妃丧仪和追封诸事,又有人提起一桩往事,希望朕能早日决断。”
事关政事,容棠不敢轻易接话,只静静看着他。萧凛却没有说下去,而是盯着窗外许久,霍然起身,说道:“陪朕去一个地方。”
她一愣,见萧凛已然举步朝外走去,连忙跟上。
御辇沿着宫道穿行许久,终于在一座看起来已十分荒凉的宫殿前停下。容棠迈步下来,仰头去看匾额,意识到这便是昨日萧凛提及的永华宫。
自从先帝驾崩,这座宫殿也随之空置了下来,显得格外萧瑟。负责在此处洒扫的宫人们慌忙跪了一地,齐声请安,萧凛吩咐他们退下,独自偕容棠进了院子。
大约是刚刚清扫过,院中的石砖地并无什么落叶杂草。东面生长着一棵粗壮而高耸的树,枝叶虽已染上了秋意,有些枯黄,但依旧繁密,如一把伞一般遮天蔽日。树
下有一张石桌和几张石凳,萧凛出神许久,伸手抚着冰冷的桌面,眼中透出了些怀念。
“朕小时候贪玩,玩累了便会坐在这儿等着宫人们送上点心和茶饮。那时,太妃便会笑吟吟用手绢替朕拭汗。”
他说着,又看向院子另一角,那里扎了一座小巧的秋千,经年过去早已变得斑驳破旧。萧凛缓步走过去,轻轻推动秋千,道:“这也是朕幼时爱玩之物。”
容棠看着那秋千,虽不大,但却扎得十分精巧。她想象了一下小小少年坐在秋千上高高荡起的模样,说道:“臣妾家中也有这样一个秋千,小时候,臣妾坐在其上,爹和娘便在背后轮流推着秋千高高飞起。”
萧凛淡淡笑了笑,随即迈步朝着正殿走去。
容棠紧随其后,看着他推开殿门,扑面而来一股陈旧的气味。殿外明晃晃的日光斜斜投射进来,映着无数飘浮的灰尘随之飞舞。
她定睛一瞧,殿内陈设似乎还保持着多年前的模样。窗边的长榻,炕桌上的花瓶,屋内的隔扇......萧凛走过去,丝毫不在意那炕上的浮尘,径直坐下。
他凝视着不远处的几案,说道:“朕开蒙之后,有时会在那张案前读书写字,太妃便会在一旁含笑看着,低头向朕微笑,问朕累不累。”
容棠心下怃然,轻声道:“太妃把陛下当作了亲生孩子一样疼爱。”
萧凛似乎苦笑了下,喃喃道:“太妃一生无儿无女,便把所有的疼爱都倾注在了朕身上。”
容棠垂眸,低声问道:“那时,太妃是住在这间殿内吗?”
萧凛摇头:“父皇在时,太妃位份不高,因此只能随主位居住,她的寝殿在偏殿,只不过走动得勤,因此朕与她多数的相处时光都是在此。”
那么这正殿的主位,定然就是胡氏了。容棠记得,胡氏那时是妃位。而在萧凛的回忆中,全然没有半分胡氏的影子。
她不敢深思,耳边听见萧凛怅然一笑,说道:“这永华宫内旧物仍在,陈设如常,朕却只能空怀思念。”
他深叹一声,在稀薄的光线之中缓缓闭目,口中喃喃念起了一首诗。
容棠越听越熟悉,见萧凛念罢,说道:“这是朕开蒙入学后写下的第一首诗,被师傅夸赞了一番。太妃不通文墨,却也将朕亲手誊写的诗作珍藏许久,甚至能够记诵。”
“陛下,”容棠蓦地忆起什么,急急开口,“陛下当年作此诗后,是否将其刻印在别处?”
萧凛微觉诧异:“你怎知道?当年父皇为表鼓励,便下旨命人把朕的诗刻在御花园的一处亭子中。”他语气沉沉,似乎也有些怀念先帝给予他的为数不多的慈爱。
容棠说道:“前几日,臣妾曾在御花园中散步,无意间走到了一处亭子面前,发觉上面刻着一首诗,似是出自孩童之手,便猜测是不是陛下小时候所作。”
萧凛眼底泛起波澜,大约也是回忆起了孩提时期的旧事,神色颇有些怔忡:“虽然这么多年过去,但朕还是牢牢记着那首诗。没想到机缘巧合之下,竟被你发现了。”
容棠道:“陛下这首诗借竹喻人,臣妾想多问一句,陛下是不是很喜欢竹?”
萧凛慢慢点头。
容棠想起那亭柱上刻着的竹叶,试探着问道:“陛下除了刻下那首诗,是否还想过刻其他印记?”
萧凛道:“不曾。”
容棠一怔。如他所言,那簇竹叶并非出自他手,那是谁刻的呢?她思索着,不由得陷入了沉默。
萧凛环顾四周,不由得轻叹一声:“走吧。”
*
午膳后,萧凛忙着见朝臣,容棠便悄悄离开,领着烟雨和岚月向御花园走去。
三人走到了那日驻足的僻静之处,容棠率先绕过树丛,步入那亭子之中,来到亭柱前弯下腰仔细观察着那处印记。
那丛竹叶刻得并不是多么栩栩如生,只勉强看得出形状,显然刻印之人并不擅此道,颇费了些周折才艰难地刻了出来。竹叶表面斑驳不已,假以时日想来会彻底辨认不出原本的模样。
她想起那日那疑似胡氏之人在此处辗转许久,心中忽而浮起一个大胆的猜测。
烟雨和岚月面面相觑,不明白这个亭子有何特别之处,竟吸引着自家娘娘再度前来,还对着那亭柱出神许久。
两人正想出声询问,却忽然见亭子外出现了一个身影,正是那日举止古怪、如槁木死灰般的女人。
容棠自然也看到了那人,正踌躇着要不要退开些给她让地方,却听见烟雨一声惊呼:“娘娘当心!”
她愕然,尚未反应过来,便已被烟雨和岚月双双挡在身前,忙定睛看去,却见那人举起手臂,手中银光闪烁,赫然握着一把小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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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月底啦,如果大家有快过期的营养液,可以投给我们棠棠[害羞][害羞]
第61章 太妃
刹那间,容棠脑海中掠过无数个念头。难道她真的神智失常,因而对自己有了敌意,竟意图在御花园内动手吗?可宫中流言似乎并未说过胡氏此疾发作时会伤人。
她来不及深思,只能本能地后退几步,同时紧盯着胡氏手中的刀,却见那人盯着她,神色木然,但却莫名让人有些脊背发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