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条余嘉连一个字都不能辩驳。
家,家人,是她永远的牵累甜蜜的包袱,老实说,立人做得不错。这些年帮了不少忙。是她家那些人索取无度。
因此,余嘉要格外对立人好,对立人家里好,作为她家人索取的补偿。
他们的债,她还。
立人继续教育老婆,“毛主席当年进京,韶山来信说要帮忙。老人家坚决回绝。人要靠自己,不能总靠别人。自力更生,艰苦创业。”
余嘉噤口不言。
“还有那些老同事,那些饭局,去干吗?” 立人继续批评,“有的就是给你挖坑,要么是看看你这人,参观参观,要么是找你办事,有意义吗?无效社交。我们现在要时刻警惕,越是进步,越是要防微杜渐。”
余嘉沉着脸,像犯错的小学生,被老师批得不敢抬头。
立人道:“你别不高兴,你要不是我老婆,我才懒得跟你说那么多,人要有觉悟。”
觉悟,这个词立人提了好几遍。
余嘉愈发觉得,如今,做立人的妻子是政治角色。但她在他眼里却不及格。
没出年,立人就提前回大城市了,说单位有急事。思思的假期还长。奶奶留着住几天。立人让余嘉也留下,说一年到头见不到老人几次。
余嘉从命。
车票改期。可赶着上班点的票已经没了。只能退掉老票,随时刷刷,看有没有退票好捡个漏。
不过立人一走,狄家人的热情立刻跳水——倒不是故意给余嘉脸子看,只是没必要再巴结。立人妈一天两场麻将不能少。小姑子和她老公回婆家。立人爸满嘴教育经,余嘉时不时被耳提面命,思思见了笑。一物降一物。老妈也有当学生的时候。
有意思的是,在思思出国的问题上,立人爸跟余嘉一个立场,不同意孙女出国。但出发点不同,余嘉是认为没必要,立人爸则从“百年大计”看问题,觉得出国学了那些洋派作风,将来嫁人成问题。当然,爷爷的话,思思是不会听的。她集中努力的成果显著,雅思过了,去英国势在必行。老人说就让他说,过过嘴瘾,她该怎么怎么,认准了就一条道走到黑。
晚上忙到快十一点。婆婆回来,她给热夜宵。然后才能进屋,刷刷手机。票买到了,中午发车,上晚上到。只不过提前了一天。
单位开班就要迎接上头检查,张主任通知她早一天去做准备工作。领导都在,她不好缺席。
余嘉躺在床上,日光灯关了,只留床头柜一盏黄灯。这间房是婆家给立人留的——“永远的房间”。代表立人永远是这个家里的人。不是也得是。好不容易出个有出息的。还不抓紧了。
正前方墙壁上,挂着她和立人的结婚照。有年头了,褪色。油画框框着。照片中她似乎是半坐着,仰着脸,闭着眼,等着他来亲吻似的。那时候她美得不可方物。纯天然的。
余嘉忍不住摸摸现在这张脸。拿镜子。就在灯光下照照。看看墙面那个人,又看看自己。差别太大。余嘉有点伤心。可是能怪谁呢。是她自己属于保养。不对,不光是皮肤。细细看。余嘉觉得自己气质也变了。眉眼间有点愁苦,甚至狰狞。
她不快乐。
她不得不相信相由心生。
她和立人的关系现在一步一步走向冰点。他不说,她能感觉到。接连的升职是导火索。但最核心的,她认为是两个人追求的不同。 他是要追求成功的,更高更快更强。要当人上人。她呢,小富即安,小日子就满足,一切都小。他嘲笑她觉悟低,这也是小的表现。
她有危机感,她正在拼尽全力缩短两人之间的距离,可努力的结果反倒是渐行渐远。立人不正眼瞧她,不碰她,两个人长期两地分居,到了一个地方依旧分居。她和他现在是有夫妻之名,却无夫妻之实。
余嘉不敢往下想。他可是她前半生的骄傲啊!
她曾经自比红拂,立人是李靖。是她在他一文不名的时候发现了他,嫁给了他,陪伴了他,见证了他一路以来的艰辛,并终于走向辉煌。
十几年,连跳四级,他创造了一个奇迹。这里面没有她的功劳吗?她不同意。潜力股大涨,她不应该是最大的受益者吗?可是,她现在余嘉偏偏没觉得受益,反倒感到受害。如鱼饮水,冷暖自知!可她这些苦恼,没办法跟任何人说。包括女儿。
说了别人也不信!
女儿不是没表露过自己的观点。思思认为,爸爸是好学生,是妈妈不肯进步。在她眼里,妈妈是落伍,不讲究的,抠门的,没有大出息的,格局特别小的,就连妈妈喜欢的昆曲,她都认为是落伍的人喜欢的落伍的东西。她喜欢吴亦凡。Fashion。余嘉为此很伤心。为了安慰自己,她只能把女儿的“叛逆”看成是正常的代沟。
临走,余嘉又给公婆丢了钱。并叮嘱思思,一定要听爷爷奶奶的话,别乱跑。回头等小舅余义来,接她一起回大城。
一路昏沉。上晚上到家。
屋里静悄悄地,灯亮着。
卧室的门露一条缝。
余嘉以为立人在学习,悄声走过去,推开卧室门。
当即吓得惊叫了一声。
狄立人的手机摔在地上。视频还开着。立人光着下半身。一片狼藉。
他在解决生理问题。自助。
哦不。有个人在帮他。视频里那位。咳咳……美女?只闪了一下,鬼影似的。
立人迅速穿好衣服。
余嘉坐在客厅,扶着胸口,脑中纷纷乱乱,不知道该怎么办。看都看到了。总不能视而不见。
一会儿,立人从卧室走出,没跟余嘉说话,直接去上洗手间。
细密的淋浴声。
余嘉深呼吸,却怎么也消磨不了适才的尴尬。
老夫老妻,在这一瞬,却形同路人。
余嘉的脸烧得厉害。
第四章 (9)
还是分床。
余嘉几乎一夜没睡。
这就是立人的秘密?不新鲜。人总要找个出口。只是以这种方式撞破丈夫的秘密,太……尴尬……如果不知道,一切还能像往常一样,暗流永远是暗流,现在不小心知道了,这件事、这个问题等于摆上台面,谁也不能视而不见。
早饭立人没在家吃。走的时候随身带着《资本论》。
余嘉心里揣着事去单位,上头要来视察工作,出版社鸡飞狗跳,中层全员到岗,像余嘉这种行政岗的也得到位,随时待命。
余蕊找她。白元凯也发消息来。余嘉才想起年前的承诺,可手头事情太多,她只能说抱歉再约。
无论做什么,立人的这件事都在她心头放着,疙疙瘩瘩,消化不掉。
是她失败么?
余嘉不愿意承认,别说七年之痒,他们都十几年之痒了,对彼此身体熟悉得仿佛左手摸右手。
失去兴趣,正常。
男人打个飞机有什么大不了。不过是网上找找乐子。
余嘉感到庆幸,立人是有分寸的。他有身份有地位,还不至于乱找人——这不能算出轨。
对对对,余嘉反复告诉自己,应该原谅他。
他如果不提,那她也不提,这事就算过去了。他如果提,万一,是说万一……那她一定要当场表现得宽宏大量。她不是小肚鸡肠的女人。人嘛,谁没有点需要。男人本来就有动物性。这说明她丈夫还有活力……
在一会儿宽慰一会儿激动的情绪博弈中,余嘉慢慢做妥了自己的工作,只是,她一旦手中的活计停下来,她还是立刻就能感觉一种淡淡的悲哀弥漫。
余嘉埋怨立人,遇到困难,为什么不跟她说。
这也是困难啊!
有欲望,发泄、克服怎么都好。她可以帮他想办法——她不明白,这种事情,一摆到台面上反倒没有了滋味。 余嘉想要调查调查立人周围的情况。最坏的情形无非是,他在外头有人。
两地分居这么长时间,余嘉不是没有这个思想准备。以立人眼下的情况,怎么也不至于跟她离婚,忍一时风平浪静,就算在外头有点头绪,终究也是兔子的尾巴。
他这样的男人,需要有个体面的家庭。
晚上回家,余嘉把从老家带来的香肠、腊肉、竹笋弄了点出来,匆忙做了几样,合着碗等立人。
到八点他还没回来。
她也不打电话,就是等。一直到十点,她认为没什么希望,才给他发了条消息,说饭菜在桌子上,她准备休息。
他没回复。
余嘉坐在沙发上,电视声音开得小小的。不行,这事迟早得破题,说开了就好了。夫妻之间,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对,要说开。他不提她提,表明姿态,让他放心。
一连几天,狄立人都在单位宿舍住。余嘉本想去找他。临出门又感觉冷一冷也好。现在谈,很有可能激化矛盾,起反作用。就这么停了几天,余义送思思回来,立人才重新回家。在女儿面前他还是要做做表面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