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这事除了黄旗,不能让第二个朋友知道。尤其是她的这些女性朋友。她丢不起这个脸。在娱乐圈,她听不过不少女演员为了钱为了名出卖自己故事,这不新鲜,可轮到自己,她才知道其中的屈辱。
她抱着恋爱的心情结婚的目的走入一段关系,可走到最后,竟然变成黑吃黑——她成卖家。史是买家。
她满怀罪恶感,八十五万,为了八十五万她出卖了一个孩子,剥夺了他来到这世界的机会。她是坏女人,坏妈妈。可她没有办法。她为自己不值。她忽然意识到自降身价没有意义,她现在等于悬置在半空中,上,她不能像余嘉姐那样,安安心心找个潜力股,八年十年二十年地守着,守得云开见月明;下她又做不到余梦那样,豁出去,宁吃仙桃一口,不要烂杏一筐。
她认为自己根本犯了战略性的错误。古人云,取上得中,取中得下,取下,可能什么都得不到。她的折中战略,到最后竟然只换得一点可怜的补偿金,一个死胎,外加元气大伤。她必须尽快处理。
当晚,她打电话给黄旗,说准备去医院。黄旗问:“付了么?”那口气让余蕊伤心。她更加觉得自己在做一场见不得人的交易。史同光搬走了,迅速地。他先付了四十万,说剩下的做完一次性付清。余蕊只好满怀屈辱地找了间私立妇产医院。黄旗陪着。医生问,他就说他是她男朋友,现在两个人都不想要这个孩子。
医生是个中年女人,脸上很多雀斑,一副饱经风霜的样子,听口音是外地人,可能来自东北。或者从前做过妇产科,但来大城市只能在私立医院坐诊。余蕊咬紧牙关刮了宫,痛是真痛,可她一句也没有喊出来。做完她给史同光发了治疗单,史同光还算爽快,当即打款。然后,拉黑。永不联系。
余蕊知道,她这是没出名,如果将来她在演员这行混出名堂。保不齐史同光又会跳出来,说他过去睡过某某某,她还为他流过产堕过胎。
病床前,黄旗站着,余蕊伸手,他坐下来,握住她的手,仿佛要给她力量。“别跟别人说……”她还在乎名声。这很重要。“放心。”他说。
黄旗又接了一个戏,马上要离开大城市,到东北去。他坐了好一会儿,又给她买了粥。余蕊想吃皮蛋瘦肉粥。
吃完,她说:“去吧。”
“能行么?”
“没问题,这算什么。”她一副天塌下来也能顶住的样子。
余蕊又痛哭过好几次,一个人的时候。躺在客厅沙发上——回到住处,她不愿意睡原先那张床,史同光睡过。她轻轻扶着小腹,平平坦坦的,孩子走的时候肚子也还没鼓起来,但不一样,有他没他大不一样。心里感觉不一样。
生命,她毁掉了一个生命。这是第一次。他从她身体中被剥离时,她感受到生命给予她的锥心刺骨的痛。心里的痛要慢慢消解,交给时间。只是她认为这痛会像埋在土里的塑料,恐怕得用一生的时间降解。
余蕊也反思她和史同光这一路,是她没有真心么?未必。是他没有真心么。也未必。刚开始,两个人都有真心,只是走着走着,就变味了。他拒绝带她见家人、朋友,金屋藏娇,他的未来里没有她。他始终觉得她是图他的钱。可笑。图又怎么样。什么都不是,什么都没有,为什么要跟你呢。余蕊真切的体会到,这种小富起来的人,就是看不透,真正的有钱人才不怕明码标价,要钱怕什么,最怕你什么都不要。
吃一堑长一智。不过这亏她只能自己吞,闷亏,不能让让更多人知道。只是,真拿到“尾款”——史同光还扣除了房租钱,他要求共同分担,什么男人!——余蕊又舍不得开店了。这真叫血汗钱,是她支撑未来生活的一点老本。
休息了一个月,余蕊跟几个女演员一起去日本玩了一趟。她知道,其中有一位做外围,到地方猛拍照。玩到一半来生意,直接从大阪转道,飞印尼,作伴游。
余蕊感到心酸。谁比谁伟大,谁比谁轻松。外围,良家妇女,还有她这种谈过多次恋爱的女人,有本质区别吗?
外围是把自己频繁地卖给不同的人,她呢,阶段性地卖给不同的人,像嘉姐那样的贤妻,则是打包卖给一个人。她讨厌老史,但她同意他说的一句话,人活在这世上,总得出卖点什么。有人卖脸,有人卖才华,有人卖灵魂……
都没关系。余蕊现在认清楚一点,卖,可以,但一定要卖给好价钱。活着那么艰难,别亏待自己。
第五章 (5)
人事任命下来了。老大得走,去青海。
立人有些发愁。他觉得自己陷入到一种尴尬境地。
跟着走,这边刚起步,就算借调,去了什么时候能回来,难说。不走,新官一上任,他被边缘化的几率很大。他没有背景、靠山,孤零零一个人,寻找新的靠山,更难——
领导们喜欢一张白纸,培养自己的人,谁会接手上一任留下来的老臣。何况他也不算老臣。
见识了大城市的风光,更见到凶险,狄立人如今才明白,当初那些老人不愿意调任,把机会让给他,与其说是不自信,毋宁说是深知大城市水太深。在“根据地”做个中层,关系网是通的,一家老小都能照顾到,就这么一辈子,安安稳稳,挺好。
何必披坚执锐往前冲。
不过,他们不明白,立人是有抱负的。他确实想为大众服务,确实想做出一番成绩,不说彪炳史册,起码建功立业。只是这一切的实现,没有权力是不行的。掌握权柄,才能更好的开展事业。可这其中的难度,不是一两句话说得清。
归根到底,他根基太浅。
到了大城市,他开始后悔结婚太早,缺乏战略规划,有点感情,享受点温柔,大学毕业二十出头,他就把自己交代出去。
现在看大错特错。
婚姻跟打仗一样,选择战友太重要。尤其是他这种想要走仕途的人。不借力打力能行吗?别说仕途,就是从商,看看那些成功商人的岳父,傻子都知道其中玄妙。立人结婚的时候还是太年轻。冲动。家里人又不懂得掌舵,才导致偏离了航向。
何况他现在跟余嘉根本无话可说。她关心他爱护吗?
特关心、极爱护,十个有九个半都会那么说。这就是余嘉长期以来塑造的人设:贤妻。
可立人觉得,那不叫关心爱护,那叫巴结。看他发展得好了所以巴结。她全家都那样。不成器的弟弟,他硬是帮忙扶到博士。麻烦一大堆的老丈人、丈母娘,还有七七八八的亲戚。他还没飞上天,他们恨不得就把他拽下来。
他见不得这些人蝇营狗苟的样子。
他在外头拍领导马屁,回到家这些人拍他马屁,他老感觉像在看自己的影子演戏,提醒他,“你有多可笑”。
立人喜欢那种任性妄为的人。因为他永远别想做也做不到。
立人还觉得,余嘉根本不理解他。她甚至提过要一起回去。那不等于宣布他前半生的奋斗全是徒劳,等于宣判他是一个逃兵?在人生的战场败下阵来,埋葬了自己的理想。
人往高处走,来大城市,来为更多的人服务,产生更大的影响,这可是他的理想!理想!理想!知道什么是理想么!那是可以让人为之献身的东西啊!她就不能提,不该提!愚加蠢,愚蠢!虽然可能直到现在,立人也没能搞清楚理想和欲望的界限。反正,他跟余嘉谈不来。
两地分居的时候好一点,她作为一个名义上的妻子而存在,真到眼前,同一屋檐下,他受不了,别扭。
就比如这次老大变动,他不可能跟余嘉讨论。她一定大惊小怪,她一定首先想到自己。
还有上次撞破“那事”。余嘉那种宽容大度的样子也让他难受。他宁愿她闹一场。她都不知道自己现在有多乏味。上次做爱是什么时候?他不记得。他只知道她永远平躺,一根木棍似的,直挺挺,全程无声,沉闷至极!
他感觉自己根本是在跟一块死猪肉作战。
他跟朋友说的话还比跟她说的话多。他不是没想过离婚,几年前就想过。每当这个念头产生,他总要告诫自己,还不是时候。
栾承运找他找的正是时候。
如果在过去,立人可能会推掉。无事不登三宝殿。栾大概要找他办事。不过现在,立人心里烦闷,有栾这个哥儿们打打岔也好。他们在不同领域,没有直接竞争关系。
立人在栾面前,可以稍微放松。
曲水兰亭,雅厅,栾承运站在大理石案几边,举着根大号狼豪笔,练字。立人在旁侧看。
刚写了忍字头上那把刀,手机响。承运接。是女人声音。聊了几分钟,挂了。
翁悦打来的,谈点生意上的事。承运解释了一下。
立人笑说:“这下行了,放飞自我了。”
“生意伙伴,”忍字写完了,栾承运放下笔,远观,“是你自己想放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