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间,饭已经吃了。董事长在。余蕊抱着大大的笔记本,准备了两只录音笔,来到办公室。门开着一条缝。她敲敲门,走了进去。韩广斜靠在大皮椅子上,呈六十度角,仿佛睡着了。余蕊见状,站了几秒,又提着步子往外走。
“坐。”韩广发话,还是没睁眼。
余蕊只好小心坐下,提着屁股,严阵以待。
“你当过演员?”
“是的。”
“提纲带了没有?”
“带了。”
“想聊什么?”
余蕊迅速翻材料,“就从 196……小时候开始……按照时间顺序。”
“不这样弄。”他忽然坐起来,睁开眼,目光正落在余蕊身上。她唬了一跳,差点没坐稳。
韩广又倒下去,半睡着,“你现在不要当我是你老板,你也不是我员工,材料你看了,你就当自己是一个读者,陌生人,就问你最感兴趣的。”
余蕊脑中迅速搜索着。最感兴趣,最感兴趣……
“你是……怎么赚到第一桶金的?”问完就后悔,余蕊骂自己,俗!“赚钱?”韩广呵呵一笑,透着点不屑,“运气。”他说,“你怎么不问问我身世。”
“苦出身。”
“出生三个月,父亲去世,三年自然灾害,母亲去世,奶奶抚养我长大……”韩广似乎陷入了悠长的回忆。
一会是冷酷的灰色,一会是热情的红色,一会又是忧郁的蓝色,韩广说,余蕊听,用笔迅速记录着。录音笔分分秒秒走着。这段时间以来,只要韩广有时间,余蕊几乎都会在中午听他的故事。他的叙说零零散散,不按时间顺序,想到什么说什么。不过,她的提问,好奇心,能够帮他打开记忆的闸门。那是余蕊不曾了解的世界。没参加高考之前,他务过农,开过拖拉机,掏过大粪,倒腾过石灰,高考考了三年,在学校住,吃的粮食发霉变质,但还得继续吃……大学毕业后分配到机械厂,改革开放后出来,去了南方,最开始只有两个员工……余蕊发现自己竟然慢慢对韩广的故事入了迷,过去,他只是一个高冷的董事长,没有生命,只有命令,现在,他在一点一点叙述中变成一个复杂的动物,说着说着,他偶尔会问,“吓到你了吧”,或者说,“明白我意思么”,他会笑,旁若无人地,大笑。
余蕊深刻意识到,男人,最重要的是经历,何况又是个成功者的经历。不可复制。镶嵌在历史的纪念碑上。“有的不能写。” 韩广偶尔说。
余蕊回答,说这只是原始材料。
他又问:“你觉得我是个什么样的人。”
余蕊直抒胸臆,“一个复杂的动物。”
韩广仰天大笑,他似乎对这个称呼很满意。
第七章 (5)
社里几年一次的轮岗,余嘉被调换到资料室。
算对她的照顾。这是多少生活无虞的中年妇女梦寐以求的职位。大大的办公室,僻静的角落,天不管地不问,出版社的人,除了刚进社的新员工,没几个人会去那看书。
这岗位原本是一位领导亲戚的。她今年退休,空出位子。资料室曾是社内妇女们的八卦集散地。可余嘉搬到那儿之后,来客愈发稀少,她刚死了丈夫,无权无势,妇女们也懒得去巴结。也怕沾了她晦气。
因此,余嘉基本上午进了那间房,除了傍晚的一点夕阳从窗户头射进来,其余时间,她感觉根本就像坐在冷宫。一个人,万籁俱寂,余嘉感到恐怖,日子就这样过去么,就这样坐十年,然后退休,顺理成章地走入老年生活。
她不敢想。失去了立人,失去了家庭,思思将来也有自己的生活,她怎么办。孤苦伶仃。关键,还那么无足轻重。过去,她觉得自己在家里举足轻重,现在,家没了。她一下也没了依托。余嘉危机感十足,认为不能这样下去。可是,不这样又能怎么样呢。
她想到了白元凯,上个礼拜,在余憩的陪同下,她到曲社拍了一次曲。她见余憩工作做得兴兴头头,也存心想着,是不是可以请元凯,或者余梦介绍一份工作。哪怕去余梦的美容院做事,也比窝在这强。
余嘉最终还是没有开口。她觉得自己年纪太大了,跟余憩比,合适吗?余憩能从助理做起,她能吗?就算她能,别人要吗?去余梦的美容院,她愿意做技师,余梦能答应吗?余嘉不想让朋友觉得,跟她相处,跟她交往,是一种负担。
这一季唯一的好消息是余义订婚了。跟那个临朐女博士。订婚宴余嘉主持,在大城市的朋友都来了,余梦给了个大红包,余爽、康隆、余蕊、余憩、元凯悉数到场。大家都对女博士交口称赞。
余嘉知道弟弟过去钟情于余蕊,不想他见人思过去,便把余蕊的位子安排在最远端。这日,余义大醉。余嘉知道弟弟的苦处,那感觉仿佛是骆驼祥子找了虎妞。不不不,女博士比虎妞强多了。不是每个喜欢的,都要据为己有。从眼下的情势看,立人去世,余家在大城市很难立足,余义能联合女博士,共同组建一个家庭,也算符合婚姻的本质。
婚姻是合作性的,你耕田来我织布。
筵席落幕,余梦没走,帮着余嘉善后。
余嘉问:“怎么样?”
余梦抬头,知道她问对女博士的感觉,“还行。”
“说实话。”余嘉微笑。
“人挺好。”余梦不得不委婉。
“就是长得不咋地。”余嘉帮她说。
余梦呵呵一笑,在嘴上比划了一下,意思说准新娘有点龅牙。余嘉苦笑,“只能图一头。”余梦道:“是,图一头,不过就怕……”她没往下说。余嘉懂。就怕现在是图的学历工作,将来成功了,又要换老婆。
余嘉相信余义的人品,可这跟人品也不是绝对有关系。她现在对男人没有信心,哪怕是自己弟弟。
工作的烦恼,余嘉没跟余梦提,余梦走得路子野,都靠人。她学不来。她倾向于实干。余嘉打算咨询咨询爽。立人的大日子,栾承运带了几个朋友拜访余嘉。都是立人过去结交的,跟栾也认识,只是立人升职后,有段没联系,发丧也没通知到,现在人家知道了情况,一定要来随份子,看看嫂子。
余嘉租的小房子里,四个男人,除了承运,其余三个狠夸了立人一通。说他清廉,讲义气,对老婆痴心,对女儿好。都是发自真心的。余嘉听着,脸红一阵,白一阵。立人啊立人,你倒是赢得生前身后名!几个人又坐了一阵,栾承运送三个朋友走。他再折回头,跟余嘉多说两句。余嘉看栾的表现,便知道他明白立人的“真面目”。
“你信么。”余嘉问。
承运问什么。
“他们刚才说的那些。”
栾承运笑,不语。
余嘉忿忿,“盖棺定论,他现在就是一个好人,完人。”
“本来也是。”栾承运依旧含笑。
“行了,老栾,我们是多少年的交情,不用说假话安慰我。”
“真的。” 栾追加一句。
“他在你面前怎么评价我?”余嘉忽然有点好奇。
“说你不容易。”
“可能吗?”余嘉冷笑。
“千真万确。”
“你是个好人,”余嘉说,“我理解你的想法,你肯定认为,立人已经走了,我过得好很重要,所以,何必跟我说实话。他死之前还在跟我闹离婚,你知道吗?”
“听他说了。”
“他在外面……”余嘉说不下去。她不想当着朋友揭丈夫的短,毕竟他还是孩子爸爸,是烈士。
“这是误会。”
“误会?葬礼上哭得最厉害的女的,记得么。”
“那是他资助过的一个人,后来到这边工作。”承运说。资助过的人?什么时候的事?是调研过程中资助过的。栾承运又补充,说那人是地震孤儿。立人关照过。越来越详细。余嘉努力回想,葬礼上的那个女人……忽然觉得愧疚,她太不了解立人。难道,他真是个好人?!不,是好人也不行!她仍旧恨他,因为他不爱她,她付出了所有他也不爱她!
栾承运又问了问余梦的事。余嘉能感觉到,他对余梦余情未了——离了婚的,还想着念着,立人生前倒还没来及跟她离婚,却已经情断义绝。
讽刺吧!
余嘉换话题,聊了聊在单位的苦恼,栾承运想了想,说这样下去也不是事。他给余嘉指了两条路,一,跟有的女人一样,在人上下工夫。不用说,暗指余梦。余嘉摇头。“还有一条路。”栾承运说,“自己干。”余嘉问干什么。栾承运说,那得看你喜欢什么,想做什么,擅长什么。余嘉为难,多年以来埋在婚姻里,她喜欢什么?想干什么?能干什么?她自己也不太清楚,她喜欢昆曲,能当饭吃吗?擅长做饭算不算?可总不能去给人当保姆、小时工。余嘉想得头疼,只能暂且放一放。
当了董助理之后,余蕊忙了一倍不止。叶察偶尔帮忙,指点,虽然放过狠话,可事情真到跟前,他也不忍心不伸把手。余蕊现在非常佩服叶察,佩服他能在翁悦和韩广之间做桥梁。比如现在,偶尔,韩广会问问翁悦的行程,翁悦呢,几乎每天都会要求余蕊向她汇报韩广动态。韩广命令余蕊,用真真假假法。不用都说实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