莺芝垂下眼睫,双瞳中向来氲着的柔软温和疲惫地落散,余出些许冷意。
无错者在雨夜挣扎死去,身体被碾碎成泥,至今散落在无人的角落,恶鬼却披着人皮,在阳光下猖狂逍遥,还准备迎接新的婚姻——
她所遭遇的一切,仅仅是因为错摊了一桩孽缘!
这何其不公。
这还是机缘巧合之下,她偶然才得知的一桩婚姻,那么,在她看不到的地方,又有多少这样的孽缘怨侣?
她如今身为姻缘殿的主事,却只能任由这些孽缘就此匿于人群,看不到,无法管,鞭长莫及……多么无力又讽刺。
那些在孽缘中受到伤害,甚至于无法开口、无法反抗的人,又该如何申诉自己的遭遇和委屈?
这世间还有多少个赵晓婉?
室内一时寂静无声。
茶夫人看看神色不佳的莺芝,又看看安静不语的文隽,最后扫过站成麻杆神经紧绷但满头雾水的黑无常,眼波微动,隐隐有所明悟。
就在此时,一阵出厂默认的手机铃声响起。
莺芝从思考中回神,拿出自己的手机,看了一眼来电人。
华晓识。
和其余几人示意了一下,莺芝起身,离开几步,接起电话。
电话接通的一瞬间,华晓识的声音便传了过来。
“小莺,是我,华晓识!”
“嗯,你说。”
可能是察觉到莺芝语气和平时不大一样,华晓识略带些兴奋的声音一顿,再开口时已经收敛了许多。
“我问到——啊……对了,早上好,没有打扰你休息吧?”
莺芝捏捏眉心,调整了一下状态,温声开口:“没有,早上好,有什么事,你问到什么了?”
听她嗓音如常,仿佛刚刚的片刻冷然只是错觉,华晓识疑惑了一瞬,继续接上:
“我跟我爸妈说,我找了个算卦很灵的,合了一下我跟他的八字,结果是他命带凶煞,克妻。”
“我爸妈一开始不信,但我给他们看了网上关于这件事的讨论,逼他们去找那个亲戚问清楚,他的前段婚姻到底是怎么回事——现在网上猜测这件事的有很多,我爸妈也半信半疑的,就去问了。”
“在他们的逼问下,那个亲戚才松了口,说了他知道的情况。”
华晓识有些不忿:“那个亲戚,他其实早就知道男方那边的情况,但是想着把这桩媒做好,就一直替那边瞒着,只含糊地说是离婚,要不是这次有你介入,问题闹大了,他估计还是不肯说!”
“那人说,梅家那边之前是有个老婆,夫妻俩也确实跟姓梅的说的一样,生活中总是吵架。然后三年前的某一天,两个人又不知道因为啥吵了一架,他老婆就带着行李直接跑了,再没回来。”
莺芝蹙眉:“跑了?夫妻双方吵架,她跑了,再没有出现——就没有人觉得奇怪?”
华晓识显然曾经也这么觉得,不过她还是转述了一下听到的解释:
“是啊,跑了,而且不仅没回来,还跟所有人都断了联系,连她爸妈都没联系过,摆明了不想再跟之前的生活有牵扯——他们说,她一直就很孤僻,又没个孩子牵挂,做出这种事也是有可能的。”
“后来大家等了些日子,但一直没等到她回来,两家人一合计,也担心她会出什么意外,就给她报了失踪。”
“结果这一失踪就是整整两年多。”
“那个亲戚说,他知道这段时间的事儿,这两年多,梅家一直照顾着她爸妈,还当老丈人丈母娘一样对待。”
华晓识唏嘘,“但这么久找不着人,估计以后也难,日子也还得过……梅家就去法院申诉离婚了——夫妻双方有一方失踪两年以上是可以单方面发起申诉要求离婚的。她父母也觉得挺对不起梅家的,都很配合,没什么怨怼。”
“也就半年多之前吧,他们离婚成功了。”
“那人很笃定,说情况就是这样,梅家在拜托他帮忙说亲的时候,离婚证都给他们看过,跟前妻确实是离婚,不是什
么把老婆给打跑打死了,丧偶重婚的。”
莺芝提了提唇角,脸上却不见笑意。
失踪?
倒真是瞒天过海的好法子。
难怪能和常人一样,离婚相亲备婚,等待步入新的生活。
孤僻,没孩子牵挂……
赵晓婉一条活生生的命,就在这些标签下,彻底湮灭于尘,埋入泥沙的缝隙中。
她的父母究竟是真的一点异样也没察觉、全然被梅家所欺骗,自始至终都被蒙在鼓里,还是在梅家的照顾之下,装作无所察觉,自欺欺人?
梅家的人又是否知道梅仁兴的所作所为,是被他的谎言欺骗,被动站队,还是已然成为助纣为虐包庇祸子的伥鬼?
这些都无从探究了。
唯一可以确定的是,这件事里相关的所有人、所有的反应,都太过轻描淡写了。
轻描淡写到,赵晓婉的生命就像是一场儿戏,一羽鸿毛。
……无足轻重。
华晓识已经说完全部探听来的内容,听筒中短暂地安静了一下。
“我知道了。”
莺芝开口,却没有多说,只轻声回应了一下。
有些事,和华晓识说已经没有什么作用了。
华晓识稍怔:“那——”
“接下来,就交给我吧。”莺芝道。
于华晓识而言,能够警醒过来,远离那个恶人,就已经足够。
其它的,全不用她再做什么。
莺芝会全部处理好。
华晓识一方,她会亲自动手,把他们之间的缘给剪除。
至于梅仁兴那一方——
“……接下来的事?”华晓识疑惑。
接下来还有什么事。
难道说,梅仁兴的前妻,不是失踪,真的是死掉了?
小莺还是坚持这个结论吗?
但这可是一条人命啊,现代社会这种监控力度,真的能悄无声息地被隐藏吗……
“嗯,接下来的事。”
莺芝嗓音柔和,温度却凉:“你先不要和梅仁兴有联络,保护好自己,其余的……不久之后就会知道了。”
嘱咐完,莺芝在华晓识的半信半疑,欲言又止中,挂断了这通电话。
……
莺芝离开后,剩下的几人还保持着原来的状态,只是有奇怪的氛围在安静的空气中悄悄蔓延着。
最先开口的是茶夫人。
她觑着莺芝离去的方向,又瞥向文隽,嘴角挂着似笑非笑的弧度。
“原来你真的只是来借日志的。”
文隽神色自若,没搭话。
“亏得你还摆出一副那个死样子,吓我一大跳,还以为又——借东西就借东西,整那么大架子做什么,害我提心吊胆。”
文隽这才闲闲开口:“我直接借,你会轻易给?”
“那不会。”茶夫人也没遮掩,非常坦然,“横竖得宰你一下,起码赚个承诺什么的,下次的核查好放宽点。”
文隽嗤了一声,意思很明显:那你还说什么?
茶夫人也没纠缠这个,捧着豆浆轻轻抿着,话锋一转。
“神仙是不能过多干预凡人恩怨的。”
文隽抱臂后仰靠上椅背,有些困顿地闭上了眼。
“等他死了,阴司自会对他所做过的恶进行裁决,降下惩罚。”
文隽脑袋一点一点的,看起来像是进入了假寐状态。
“若是她生前求到上头去了,愿望被上头的你们谁给接收,那好歹有个插手的理由——”
茶夫人语气依旧凉凉的,“但像现在这样,她人都已经入轮回了,说不得如今都快两岁了,你们这时候插手,除了给自己添上一笔耗时耗力的糊涂官司以外,得不到丁点功德。”
文隽垂着眉眼,轻轻应了一声:“知道。”
“那你还做?”茶夫人呵道,“我可是看不出这事儿跟你的工作有一丝一毫的关系。别告诉我你这么做是因为你善良,心怀大爱——黑无常是个热爱工作的鬼差,都比你善良有可信度。”
黑无常:“?”
文隽打了个哈欠,懒懒睁眼,瞥向她:“怎么就不能呢?”
茶夫人面无表情:“恶心。”
莺芝回来时,恰好听到的就是这句。
她疑惑:“什么恶心?”
茶夫人和善地看向她:“没什么,忙了一晚上了,累不累,吃点东西?我这里刚好还有厨房,可以做些吃的。”
“不用麻烦了,您肯让我们借阅日志已经帮了很大的忙了。”
莺芝真诚地道谢,视线落在已经重新坐正了的文隽身上,又移向还在站军姿的黑无常。
不等她说话,茶夫人便已经笑道:“小黑,跟二位客人走一趟。”
黑无常脸一僵,下意识想要说话。
“休息时间加班,时薪按出外勤的双倍给你算。”
黑无常即刻转头,迎向莺芝:“好的,二位,想去哪里,天星花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