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里河,”傅程铭嗓音压得很低,“把后面儿的门开了。”
肯定是发生了什么天大的事,可小林不敢多嘴,只默默照做。
一路上,傅程铭始终端着风雨欲来的表情,化不开的阴郁厚重压抑,如天边吸饱水的黑云。窗外灰蒙蒙的景快速倒退着,小林从后视镜望了一眼,握着方向盘的手心渗出汗。
他鼓足勇气问,“傅董,到,到底是出什么事儿了。”
傅程铭在后座缓缓合上眼,刻意隐藏了那份罕见的无措。
“您别吓我,说句话吧。”
他稳着气息,语调反常的冷淡,“你只管开车就好。”
小林识趣,不再问。后半程的轿厢里一片死寂。
轮毂碾地的嘈杂声入耳,击碎了傅程铭仅剩的理智。
他强迫自己镇定,拿起手机拨了奶奶的号码。等待接听的过程是一种折磨,心悬在嗓子口,每一下占线声都格外煎熬。
数不清听了多少次,还是没打通,他凝滞着呼吸按下红键,思绪变得混乱不堪,嘟嘟嘟的机械音魔怔一般回荡在脑海里。
明明前几天还跟奶奶打过一次电话,她说身体一切正常,有按时喝中药,再来是去常主任那儿复查了几次,叫他不用担心,嘱咐他平衡好生活和工作。
如果是蒋净芳找麻烦,那更不应该。林婉珍要有个三长两短,她和她儿子也别想好过。她不至于蠢到自绝后路主动招惹他。
在没见到奶奶前,他实在推测不出任何的可能性了。
车驶离隧道,乍来的光亮照在傅程铭一双茫然的眼上。
他像陷入黑暗的人,伸出手拼命地挣扎摸索着,妄图找到答案。
停在小区单元门口时,小林折身看他,“傅董,咱们到了。”
傅程铭回过神,一声不吭地下车,连门都忘了关。
此刻已滴下细密的雨点子,在地面晕染了一圈圈潮湿痕迹。
大跨步迈进楼道里,傅程铭听见上方传来一阵争吵,声音很是熟悉。
他五阶一段的爬,大衣衣摆扫着楼梯,手不时扶一下铁栏杆和老旧泛黄的墙。
上到三层,眼前赫然站着三个人,蒋净芳、廖佑均和一位穿警察制服的青年。
所有人齐齐朝他看去,默契地闭上嘴,霎时安静得诡异。
傅程铭喘着粗气,额角有汗,左右环顾一圈,发现奶奶的防盗门是锁着的。
他问,“出什么事儿了。”
老廖不言语,蒋净芳懵了半晌,旋即拽住他的胳膊,带哭腔说,“不是我,不是妈妈,你相信妈妈,妈妈一进门就是那样了,是你奶奶要我来的。”
廖佑均勃然大怒,吼她,“那为什么开不了门!是你锁的!”
“不是我,”蒋净芳抬手胡乱抹眼泪,“不是我干的,我什么都没做。”
傅程铭注意到她手里攥了一把的剪刀,刀刃沾着不少血迹。
“这是谁的血,”他指着蒋净芳,狠狠皱起眉,“你到底干什么了。”
蒋净芳忍不住颤抖,把剪刀扔老远,像丢什么可怕的物件儿。
在这一瞬,他积攒许久的不祥预感达到极限,加速加重的心跳声鼓噪着耳膜。
年轻警察搀着廖佑均,“师父,开锁的马上就到了,您再等等。”
傅程铭不再冷静,他一秒都等不及,回头喊了声,“往后退。”
奶奶的防盗门是朝里推的,加上几十年没换修过,锁子老旧松垮,大概率能踢开。他调动了全身的力去踹门,一脚又一脚,一次比一次重,铁门刺耳的震动着,响声遍布整栋楼。
不少老居户悄悄开门,探出头看,和家里人窃窃私语地讨论。
“这不是林教授的孙子吗,平常客客气气的,怎么踹门呢。”
“是出事儿了,你看廖佑均也在,还有个警察。估摸是他徒弟。”
老人们纷纷窥伺他,似是见到了多新鲜的人。
一向温雅有礼的傅程铭变得粗鲁,闹出这么大动静来。
数不清第几下,大门猛地开了,把手狠狠磕在墙上。
他顾不得拨开耷在额前的那绺头发,匆匆闯进屋子里。
客厅没人,家具静静地摆着,茶几上有两瓶暖壶,一份今天的报纸,还有零散的小包装点心袋,是奶奶爱吃的茯苓饼。阳台的推拉窗开着,溜进一阵风,君子兰长而厚的浓绿茎叶不断晃动,生机盎然。
照旧是一如既往的安详和谐,完全不像出事儿的样子。
傅程铭松了口气,踱步找了一遍,人不在厨房和餐厅,不在书房,卫生间黑着灯,那肯定在卧室。奶奶家的卧室原本有两间,主卧次卧,后来是装修时改成了书房。
奶奶的原话,她想把爷爷收藏过的书全整理在一个家。
卧室门虚掩着,他轻轻推了下,看见床上躺着一道瘦弱的身躯。
“奶奶,”傅程铭已站在房间内,象征性敲敲门,“我回来一趟。”
他怕惊到老太太的心脏,步调极缓地,坐在床边的木椅子上。
“我今天多说几句,您嫌烦的话,好歹等我说完。”
傅程铭心里措辞,眼瞥向飘动的白纱帘,“我赶到的时候蒋净芳也在门口,手里拿了把剪刀,上面有血,受伤的是谁。你们最近是不是有往来,今天上午动手了?”
“您要是不舒服,先别躺着,和我去医院一趟。”
是在这句话的末尾,他觉察出了不对。奶奶今天睡得太沉,她一条窄小的身体平正规矩,眼皮紧紧地合着,两手交握搭着肚子,而腹部没有一点起伏。
他又叫一声,“奶奶。”
没人应,没听到奶奶的声音,没听到熟悉了三十年的声音。
其实,傅程铭感应到一些,但他不愿信,不愿朝那方面去想。
他宁愿装傻,心急手慢地握住奶奶的手腕,摇了两下。
两根手指就能握全的手腕,皮包骨头,那么轻,那么冷。
他松了手,眼睁睁看奶奶的胳膊重重摔下去,摔得毫无生气。
屋子里静如死水,只有他一个人在呼吸,屋外,是老廖急着跟邻里们解释,混乱的说话声隐隐约约,落在他耳边简直震耳欲聋。
傅程铭蜷缩着食指,凑近奶奶鼻端,这样放了很久。
他多希望能感受到凉沁沁的气息,哪怕微不可查也好。
但可惜,什么都没有。
他头皮发麻,像被一道锋利的鱼线贯穿大脑,刺得全身一个机灵。
傅程铭僵坐着,面无表情地看床上的人,一切皆是平淡无比。
奶奶躺在那儿像睡着一样,仿佛下一秒就能和他说句话。
这一幕让他想起小时候,八岁那年,奶奶要求他午休,他留存了丁点贪玩儿的脾性,偷偷起床去书房翻连环画,当时的奶奶就这样躺着,躺在他面前,和此刻别无二致。
后来二十岁,三十岁,他中午抽空来看她,也有几次赶上她午睡。
和今天一模一样,就这样端正地躺着。
回忆起从前的一刻刻,他恍如隔世,三十四年的光阴一晃而过。
他不再年轻了,奶奶也不在人世。
傅程铭撑住床头柜,想极力地站起来,却怎样也用不上力。
这椅子后面似乎伸出几根绳子,将他死死捆在原地,叫他无法动弹。
刚才试探奶奶鼻息的那只手,现在正微微发抖地搭在柜角上。
门外,廖佑均他们跑着进来了,几人站在他背后,喘着急促的气。
老廖高声问他,“怎么了程铭,你奶奶怎么了,要不要去医院。”
傅程铭知道,他应该承担奶奶去世的一应后事。但他喉间哑然,久久开不了口。
他竭力调整着失常的情绪,尽力要自己像平时应对工作中的难题和风浪一般理智,可越是如此,那阵压抑的悲痛越是后劲儿十足,以幕天席地的气势涌上去,生生将他吞噬。
廖佑均敏感地意识到了,差点晕倒,好在徒弟搀了他一把。
蒋净芳急于辩白,吓得跪倒在地上,用膝盖走到傅程铭腿边。
“程铭你听妈妈一句解释,我什么都不知道。是你奶奶叫我来,她把所有积蓄打到我卡里,她警告我不要和你打官司了,不要打扰你的生活,不能再跟你抢任何东西,我答应得很好,我按她的意愿买好了去国外的船票,我马上就能走了。”
她语无伦次,额头重重磕在他大腿外侧,就像是给儿子磕头。
“我本来明天就可以走的,明天就能和你弟弟一起离开北京离开这里。我怎么可能在这个时候杀她!”
“程铭,你最聪明了,你最有能力,你从小就明辨是非。”
“是妈妈不好,妈妈不好,但你得信妈妈一回。”蒋净芳没化妆,显出一副憔悴来,源源不断的泪打湿她整张素净的脸。
她仰望傅程铭,却见他没半分张口的架势。
蒋净芳的碎发铺散开,被泪一黏,就此凌乱地粘在五官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