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感慨万分,“真好,成家了。我印象里,你只有二十岁。”
“我老了,”他勉强一笑,“都快三十五的人了。”
唐柏菲不愿听他这么说,侧眼看去,他分明是满头黑发,脊背笔挺,无非眉宇间多了些失魂,但又随周身流淌的沉稳气减弱了,中和下来,成了岁月积淀后大浪淘沙的阅历。
到晚上七点,他去送客,由于午饭时敬了几杯酒,脚步是虚浮的。
她想扶着,陪他一起,被他柔声拒绝了,“菲菲去休息,去吃点儿东西。”
目送他出了院门,有小冯少爷那几人跟在身后,她将将放下心。
一路往餐厅走,唐小姐仰望墨黑的夜空,看弯月如钩。
月亮见证了一切,刚结婚时她还常闹脾气,无一秒不想回香港。
而现在,她已很好的融入了北京,完全适应了傅程铭太太的身份。
成姨在餐桌前等她,见人来了,端上煨好的虫草花长江刀鱼汤。
“太太饿了吧,”成姨给她搬椅子,揭盅盖,“快填填肚子。”
唐柏菲坐下,凑近闻了闻奶白的汤底,“好香,您不喝吗。”
话一落,抬眼就看见成姨双眼发红,显然是哭过一阵子的。
她识趣地不再说,安静喝完,抽张纸巾擦擦唇角。
成姨捧住手机,全程皱着眉,看得入神。
她好奇,终究是伸长脖子,凑上去,“您看什么呢。”
成姨将屏幕一斜,“是新闻,还有这个,学校官网的讣告。”
大致扫了下,标题是我校著名教授林婉珍(林女士),于某年某月某日离世。正文则是奶奶一生的学术贡献,和卓越的学术理论,浏览量破几十万,点赞上万,评论区青一色的默哀送花、一路走好。
这么多人悼念,她倍感宽慰,伤心稍稍消减,“成姨,我想问你个事。”
成姨扯出一抹笑,“你说。”
“你是不是陪了奶奶很多年呀。”
“是啊,去她家照顾了一年多不到,但后来二十年一直有联系。”
唐小姐惊讶地张了张嘴,“那,您肯定见过他小时候了。就像他第二个奶奶一样。”
“要是这样倒好了。”
她问,“没有吗?”
成姨摇摇头,“先生那会儿十几岁,大部分在住校呢。”
唐柏菲应和一声,把瓷盅往前推推,“那我先走啦。”
这一天结束后,傅程铭扶着墙回房间,换拖鞋,松领带,路过浴室门,里头亮着暖灯,水声淅淅沥沥的,磨砂玻璃印出一道黑影,他挪开眼,到床头坐着闭目养神。
想着是等她洗完出来,半途却毫无意识地睡去了。
半梦半醒的状态下,他鼻端是裹挟着水汽的香味,愈发浓烈,一个温热的身体贴近了,潮湿的发丝不时蹭他的脸。
好像有只手在不停揉他的穴位,醉酒后的头痛逐渐有所好转。
傅程铭睁了眼,首先看到的就是她没吹干的长发披肩,柔顺如黑瀑,一身新的棉质吊带睡裙,整个人白白净净,皮肤在月色下发光一般,正给他按着太阳穴。
她小小声,把头发撇到肩后,“你醒啦。怎么不换衣服。”
他不答,只沉沉地注视她,想把这一幕记在脑子里,镌刻于心。
以便在将来经常回忆起,今晚她身披月光,柔美得像从梦中走来。
傅程铭揽住她的腰,搂在怀里,抱得很紧,“手酸不酸。”
他俯首,不带任何情欲地挨着她的嘴唇,不做多余的动作。
揉着她的指节,他心疼成什么样了,不愿让她做半点照顾人的事。
他双臂一再加大力道,她被抱得受不住,身体扭动着。
“不要动,给你揉一揉,以后这种事情我自己可以。”
仿佛她的手金尊玉贵,捧在掌心怕碎了,含在嘴里怕化了。
唐柏菲与他的唇瓣错开,枕在他胸前,“你休息到什么时候。”
他说:“过了尾七。”
头七到尾七的四十九天,傅程铭完完整整地给奶奶过了。
一个多月过去,北京进入春分时节,草长莺飞,植被复绿。
昼长夜短,太阳把这座院子照得和暖。曾经笼罩着那股隐约的忧伤,也在一天天中减弱,一切事物将往正轨上靠拢。
另有一件让他顺心的,是行动组进行抓捕,时老爷子不甘心,径直爬上医院的窗户一跃而下,持枪的武警围着那具尸体,个个姿态警觉,但他已是血肉模糊,毫无生气,更别提还手之力。
老廖出了住院部,告诉他,蒋净芳正在调查中,大概年底出结果。
傅程铭特意问了时本常他女儿,有没有引渡回北京,怎样量刑的。
廖佑均在床上躺着,细细思考,“她爸爸贪污金额巨大,她协同包庇,又去了美国,依我看,得二十年往上了。”
消息在网络广泛传开,某天早晨她喝着粥,听成姨正念叨这个。
唐柏菲显然没睡醒,双眼空洞,旁边是成姨的啧啧声。
“我吃不下了,”她撂下勺子,“您要我带的东西呢。”
“啊,有有有,辛苦太太早起了。下午回家好好补个觉。”
成姨端来一个玻璃盒,四方形,剔透精致,里面是洗净切好的水果。
是上礼拜傅程铭恢复了工作,她依旧不放心,怕他闷在办公室里瞎想,钻牛角尖,再一冲动跑出去了。成姨建议,不如太太亲自去看,顺便带点儿什么。
她一贯把他想得很脆弱,是站在二十岁的角度,去看他三十多岁面临的问题,把她的感受加在他身上。
春风送暖的天气里,北京温度大幅提升,直飙到十七八。
唐柏菲赶时间,随意套了件裙子,挂了条披肩,没穿长筒袜,就这么光腿迈出门。家里的用车在门口停着,她打着哆嗦钻进去。
明知穿成这样会被他耳提面命地说,她还是明知故犯。
她不怕他假装生气的表情,更不怕那一两句柔和的诘问。
何况,他说说也好,证明他注意力有所转移,在慢慢走出奶奶去世的伤痛。
司机往常接送厨师和成姨采买,很少见傅太太,气氛一时间僵住。
他折身,客气生疏地问了句,“那个,您,去公司是吗。”
她点头应下,一路上看窗外倒退的毛白杨,轿厢满是沉寂。
到目的地,她拎着牛皮纸袋进旋转门,大厅空旷,吊灯高悬,瓷砖整洁得反光,只偶尔来往零星的人,极细小的交谈声微微回荡着。
正中的前台站了八个人,男女各一半,交错站着。
唐小姐甫一走近,有人率先问她,“您好,请问找谁。”
“找傅程铭,我是他太太,”她指了指电梯,笑笑,“在几层呀。”
八双眼睛齐齐看过来,有些正忙的也丢下了手头的活。
自从傅董一声不响地结了婚,属下们常在茶余饭后悄悄的议论,原来董事长不会孤独终老。最津津乐道的还是他们的年纪,据说他太太是香港人,比他小十几岁,还远嫁到北京。
这故事性就很浓了,老夫少妻很值得说道,要么是联姻,苦了一位大小姐的命运,要么是两情相悦,不过第二个概率极低,毕竟这年头的小姑娘哪可能喜欢一位冷清刻板的无趣大龄男士。
眼前的女生,周身散发着独属于年轻的朝气,能量满满,像春季的太阳。
出于职业素养,他们掩盖了八卦的目光,笑得和空乘一样专业。
“最顶层,”一位小姐伸手,微鞠躬,“那我带您上去吧。”
她礼貌回笑,明媚灿烂,“啊,不用了,我自己来就好。”
前台几人斜着身,拉长脖子似的望向那道背影,直至人消失在转角。
坐电梯到了他办公室那层,唐柏菲有规矩地敲了三下门。
屋内传来沉沉的一声,“进。”
她将门推开一半,环顾一圈,窗户开着,采光还不错。
傅程铭背对她,右手握着保温杯,按饮水机接热水。
她想给他个惊喜,没率先出声,也没挪步,呆站在门口等他发话。
四下安静,他要泡茶叶,正拆明前龙井的包装,迟迟不回头。
她着急,揣着恶作剧的小心思,又重重敲了五下门。
声音较大,相比敲更像砸,傅程铭没了耐心,眉梢紧蹙。
“谁在那儿站着,不进就出去,”他呵斥,“一点儿规矩都没有。”
看他这状态还可以,站姿端正,有精神,比两月前好多了。
“你说谁呀,”她故意跺脚,高跟鞋敲地,“说我没规矩吗?”
傅程铭拧好杯盖,一转身,女孩子全须全尾地出现在面前。
他眼中滑过不短暂的诧异,恢复如常后,又问,“菲菲怎么来了。”
她不回答,只笑了两声。他变脸真快,一转头的功夫,声音就那么温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