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随崇黎,走到今日这一步,你可真正感觉到畅快遂意吗?”
祝晏微微蹙起眉峰:“昭娘,你究竟想说什么?”
“我想说。”
九昭不再看他,仰起脖颈,望着这方雕栏画栋的殿宇,“被囚禁在无日渊的三千年,更叫我痛苦的,并非七日一次的雷罚,而是为什么要我背负算计和阴谋,来到这世间。
“父亲如何,给予我生命又如何?
“他为分化凤凰族的实力,利用了我母亲,为收回凤凰真血,又利用了我和兰祁。
“我们人生中迄今为止的苦难疼痛,大部分都来自亲缘。
“你能理解我吧?
“明明是他们忘却禁忌擅自相爱,却把你扔在人心险恶的后院不闻不问,叫你从小承受孟楚和其他兄弟姊妹的欺辱,神王妃烈晴的忌惮打压,若非你命大,恐怕熬不到遇见我,就已经腐烂死去。”
九昭将话转到此上的方式并不高明。
却轻而易举刺中了祝晏难以平静的心。
有些选择,他可以称一句箭在弦上,身不由己。
埋藏在脑海的最深处,尽量不想,尚能若无其事地度日。
可一旦揭开,便会化作无法弥合的裂缝。
他不是一开始就知道,自己是父亲寄予最大期望的孩子的。
在被心怀恨意的孟楚摁在演武场打得满身伤痕,差点死去之前——
他一如那些母亲不得宠的妾出子女般,挣扎在神王宫的后院中努力活着。
同兄弟姐妹相比,他幸运的,是天赋异禀。
不幸的,同样是天赋异禀。
因为天赋异禀,他渴望能够获得父亲的青眼,连带着自己和月见的日子都能好过一些。
因为天赋异禀,面对平庸无能的孟楚,他心中时常翻涌着不甘和嫉妒。
这些皆在,他被父亲的近侍捡回去后被打破。
密室昏暗的烛火里,从来不假辞色的父亲,依旧用不假辞色的语气对他说明了真相。
“你是我与你母亲的孩子,生来便是仙魔一体。
“你的母亲被神帝嗣辰伤至性命垂危,为了诞下你,耗尽最后一丝力量,并封印了你的魔气。
“你若想活下去,就不要再试图与孟楚争抢。
“忍不住了也必须忍耐。
“不要流露恨意,不要流露不甘心,要做出认命的样子。
“等计划达成的那天,只有你才是我唯一的继承人。”
……
正如父亲所言。
不能怨,不能恨,什么情绪都不要有。
近侍为他治好了内伤,命人将他送回后院。
此后万年,他的确再未得到来自父亲的一次注目。
已然结仇,孟楚睚眦必报的性子,隔三差五给予他欺凌羞辱。
他和月见,几次死里逃生,一路忍耐求全至今。
现在,他是拥有了权利,坐在了无数人艳羡的高位。
可九昭问他是否畅快遂意。
他尝试回忆,能够想起的快乐画面,竟无一不与九昭相关。
祝晏的眸光自明灭闪烁,到化作两抹余烬,彻底黯淡下去。
他无意识地松开了拢着九昭裙摆的手,指尖再度深深陷入掌心。
“你希望我怎么做?”
九昭没有回答他,径自说道:“九尾狐族第一次叛乱时,你尚未出生,第二次叛乱,又是崇黎主导,是他狼子野心,以父子亲情挟持你,若能与他彻底割席,你便可证明自己。”
证明自己。
向谁证明?
向她吗。
亦或者,三清天。
祝晏拒绝去想,重复一遍,执拗地渴望从她那里得到答案:“你希望你我怎么做?”
“还能怎么做。
“他既然把你从我身边夺走,我便要将你从他那里抢回来。
“你要帮我,无论割不割席,背叛崇黎已成定局。
“你以为他会原谅你?”
九昭用再轻描淡写不过的语气,蛊惑着青年做出一个极其可怕的决定。
她到最后也没说出希望祝晏如何去做。
只用不容反抗的力度,一根一根掰开了对方掐着掌心的手。
俯下身去,于淤血聚积处轻轻吹了吹:
“你若想好了,便对我立誓吧。
“若做不到,我也不会怪你。
“但那样的话,往后我的人生如何,你也无需再参与。”
第185章
◎“我愿为你起誓。”◎
“你不担心吗?”
“祝晏已失去音信三日, 你和兰祁的婚礼之期也近在眼前。”
九昭放下手中书册,抻腰松了松筋骨。
她望着经由工匠巧手,装点隆重的墙椽四壁, 在脑海慢吞吞说道:
“我从来没有把计划达成的指望放在祝晏身上, 有也罢,没有也罢,反正我也没什么可以再失去的了——都说尽人事,知天命, 该尽的人事我已尽完,接下来便看天命如何决定。”
巫逐却提醒道:“你只放任他独自考虑,人在左右摇摆中总是无法下定决心的, 不若逼他一把,叫他提前尝尝彻底失去是何等滋味,如此他才会真正做到豁出一切,再不回头。”
九昭若有所思。
她望了眼笼中蛰伏不动的雪宝, 又在翻看几页书后, 寻出张笺纸提笔写道:
怎么, 没办法达成我的要求,所以连见我也不敢了吗?
她在落尾处写明时间, 约他戌时中刻相见。
纸条递到雪宝嘴边, 它嚼也不嚼便一口吞下。
九昭生怕它噎死,坐在笼前, 手捧下巴关注着动静。
约莫一炷香过去, 它忽然长大嘴巴, 哇得将一张言简意赅写着“好”的纸团, 吐进九昭掌心。
事情落定, 九昭小憩片刻, 不紧不慢用完晚膳。
赶在他到来前夕派人去请兰祁。
……
祝晏守时。
约定戌时中刻,一息不多,一息不少。
魔气簇拥着他颀长的身形,出现在烛光不及的阴影一隅。
九昭瞧见他短短几日未见,迅速憔悴下去的眉眼,平静说道:“看来的确是我强人所难了。”
“并非。”
兰祁立在阴影里未动,用很轻的声音解释着,“是有些事情需要处理,因此耽搁了。”
“上回和你说完那番话,我这两日也认真想了想。”
九昭拨弄着蓄起长甲的指尖,目光落在指腹隐约不可见的泛白疤痕处。
尽力回忆起这三千年众叛亲离,被囚在无尽黑暗里,任凭雷罚将身心折磨到奄奄一息的过去,语气如涟漪般泛开凄凉失意,“亲缘关系或许真的不可斩断吧,我为你赴汤蹈火,战巫逐,练凤火,几乎耗干一条性命也要救你,可你在桃林的反叛中,依旧没有任何犹豫,选择了你的父亲崇黎。
“其实你的答案,早在很多年前就得出了。
“如今会这么说,想帮我,不过是出于一点蒙骗了我的内疚,对不对?”
自打脱困而出,九昭对待他,从来都是冷的。
这种冷,在不辨喜怒的语气。
在毫无波澜的目光。
在高高筑起,不肯软化的心防。
也正是因为始终冷漠坚硬,此时此刻,她难得近乎哀怨的控诉,才更如一柄裹缠着利刃的丝绸,无声绞紧他的颈项,令他连一呼一吸都翻涌开窒息的痛意。
“不、不是的。
“我心甘情愿为你这么做。
“我爱上你,便认定是你,哪怕你当初没有练成凤火救我的性命,我也会这么做——”
怎么样,你才能相信我的真心。
我只是需要一点时间,来思考怎样处理父亲的阻挠。
最要紧的两句话,滞在齿关,呼之欲出。
殿外的女婢却没有给予祝晏剖白内心的机会。
有规律的叩门声响起,禀告的话音接踵而至:“娘娘,尊上王驾已在宫室外,请您预备着相见。”
“知道了。”
九昭蹙眉,故作意外地自言道,“怎么会这么不凑巧?”
进入宫室到行至内殿,依照兰祁的步力,要不了半刻辰光。
她转眼收起流溢在外的罕见悲喜,像是极力平复着心绪,面对祝晏。一点一点重归面无表情:“今日便是你我独处的最后一次了,我清楚你对崇黎下不了手,也不愿逼着你在我和父亲之间做出决定。
“你走吧,若想我此后能安稳地依附兰祁生存下去,我们的关系不可以被他发现。
“若兰祁推开门,见到你站在我的房内,那就不是你或者我死的事情了。”
再没什么,是比耳闻自尊自傲的昔日爱侣,亲口道出“依附”二字更叫祝晏心碎的了。
他咽下口中那与时局相比犹显矫情的言语,默默隐去身形。
却鬼使神差地未曾离去,反而从储物戒中取出张敛息符,化作无实体的游魂状态,滑入床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