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愈之后,回去焚业海也好,下往芸生世也罢,必得隐姓埋名,隐居度日。”
轻描淡写的话音,给出祝晏两条仅有的,且必须选择的道路。九昭刻意有所顿挫,留出几息以供他消化,又话锋一转,寒声道:“若身份败露,报至本座案前,本座不会容情,你依旧难逃一死。”
若要他选,已一无所有,残命半条,又有何值得珍惜。
只是打定主意赴死的过激心绪消退,祝晏想起自己肩上尚负有另一重责任。
“那九尾狐族呢?”
他讷声询问,“……若我不在,帝座会如何处置我的族人?”
“这点你无需多虑。
“刑罚到你和崇黎这里为止,本座不会再迁怒他人。”
九昭答得斩钉截铁,沉吟少顷,如同对他的临终承诺般,吐出真实心意,“孟楚已然脱胎换骨,本座冷眼观察他几日,在风雨交加的三清天历练千年,他如今的行为举止皆进退有度,可堪托付。”
祝晏阖目,心下了然。
孟楚亦是九尾狐族的一份子,且拥有名正言顺的血统。
由他成为新任首领,料想大多数族民不会有异议。
只是,有亲眼目睹父亲率领全族反叛,独留自己和母亲一族在三清天等死的过往存在,孟楚的内心到底裂痕深种——即便他要上位,也与族民相隔嫌隙,再难恢复昔日铁板一块的局面。
九尾狐族不会被尽数皆灭,但想恢复仅次于凤凰族的强盛,恐怕再无可能。
施以手段,制衡分裂,这是九昭充分权衡之后,最冷静也最彻底的处理。
她给了他生路,却剥夺了他的一切:
身份、地位、族人、未来……以及,留在她身边的任何可能。
祝晏勾起嘴角,试图自嘲。
唇线颤动半晌,却见一抹比哭还难看的笑。
可九昭并未如此轻易放过他。
“还有此物。”
她话里的未尽之意,迫使祝晏睁开眼睛。
一抹胜雪的绒团匍匐在她掌心,纯洁无瑕的颜色与浅淡白光辉映,刺痛祝晏的眼球。
那是他的初生尾。
是他当年为取得九昭信任,自残斩断,作为誓言凭证赠予她的初生尾。
所谓誓言凭证,亦是谎言。
父亲看重他,私下里一切狐族珍宝皆予取予求——见用尽手段,九昭依然被旧情所伤,彼此关系进展缓慢,他才会依仗持有断尾之后的保命秘法,放手一搏,借此赢得她的动摇和信任。
虽不至于变回狐狸原形,再难修行,但初生尾毁去,他也会受到重创,失去半条命。
背叛九昭,强迫自己硬起心肠的前几十年。
祝晏无数次地想,既然对不起一个人,那么舍出半条命作为抵偿,也是应该的。
抱着这种想法,他等啊等。
等来了九昭弑父入狱的消息,却还是没有等来应受的惩罚。
望着莹然若新的狐尾,祝晏的薄唇接连张合几次,始终问不出口“为何”。
九昭的注意力亦陷在这团掌心之物中:“兰祁伙同二位神王于桃林反叛,大战过后,三清天痛失两境,父神中毒垂危,瀛罗身死,而你,更给了我最沉重的一击。
“若我还是被父神荫蔽在羽翼之下的幼稚神姬,我大约会气得吐血,气得嚎啕大哭,气得闭于常曦殿几千年,直到自己第三次被男人骗的糗事无人再提起。
“可我的身后无人,纵使心魔入骨,仿徨无依,我仍然要为三清天安定,勉力支撑大局。
“无数次,本座看着它,恨意难消,却没有下手毁去。
“我猜你将命脉赠予我,肯定有自保之法,毁去也于事无补。
“我更告诉自己,若有来日,定要亲手杀了你。”
相较作为倾听者的祝晏,越发惨白的面色,九昭说起这段话时,竟然是微笑的。
她覆手上去,指尖轻轻拨弄柔软绒毛,似拂过一段不堪又铭心刻骨的岁月:
“而今,我却释然了。
“爱与恨,终究太费力气。
“本座尚有无数迫在眉睫的要事去做,无谓在你身上耗费心力。
“所以,晏郎,我们两清。”
“不……”
祝晏挣扎欲起,却因剧痛跌回床榻,只能死死盯着那截尾巴,眼眶湿热一片。
泪水簌簌而下。
“不、不是这样的——
“你怎么能原谅,怎么能忘、忘记我——
“我宁愿你恨我,将我碎尸万段,将我的血肉掺在酒里喝下去——
“九昭,九昭,你绝不可以放下我!!”
他想忏悔,想告饶,想哽咽哀求,不要把东西还给他。
可所有言语在九昭那双已然彻底平静、再无波澜的眼眸前,都苍白得可笑。
她原谅了他。
也意味着,她决定彻底放下,将他从她的世界与记忆里彻底抹去。
这认知比雷罚加身更叫祝晏痛彻骨髓。
为什么不叫他死在长生台上。
为什么要让他活过来,然后再经受一次生不如死——
如今,除却这条她施舍的、一无所有的残命,他还剩下什么?
万念俱灰,莫过如是。
一股极致的绝望将祝晏猛地攥紧。
就在九欲将初生尾放入他手中之际,他猛地抬手——
并非接过,而是倾尽残存法力,狠狠一击!
嗖嗖嗖——
从他掌心释放的三道金箭洞穿了狐尾的首中末三端。
遭受致命重创,血液洇湿绒毛,原本蓬松可掬的外形逐渐失色枯萎。
祝晏亦在这突如其来的剧变中,蓦然喷出一口鲜血。
紧接着,眉发从黑变白,身躯迅速变小,从修长人形退化为四肢着地的狐形。
……
最终,逸散的魔气消失。
九昭探出的手停滞半空,目光尽处的床榻之上,唯剩一只神态虚弱的白狐。
它狭长的狐眼半挑,从下而上仰视九昭,眼底唯余对于生的渴望,再无一丝属于人的爱意不舍。
不愿被九昭遗忘。
祝晏干脆用最决绝的方式,先将她忘却。
“呦呦……”
白狐轻柔地叫了两声,四肢蜷起,以彰显弱小与无害——出于野兽的敏锐直觉,和一丝若有若无,说不清的眷恋,它很快认定眼前这位美丽的女子,将左右自己今后的命运。
九昭陷在青年自毁的错愕里,良久才回拢神志。
寝宫阒然无声,她只听见自己分外沉长的呼吸。
一只美丽的、皮毛皎洁的、毫无自保能力的狐狸。
无论投入焚业海还是芸生世,都很快会被捕猎者抓去剥皮抽筋。
脑海不由自主描绘着那一幕幕血腥的画面。
随之沉默握紧的拳头,令九昭发觉,她终究做不到全然无心。
……
“罢了。”
她深深呼出一口气。
展臂将白狐抱起,放入雪宝所栖的宽敞金笼里。
第200章
◎“你与我,终究都是凤凰。”◎
焚业海常年苦寒, 而三清天的南陵却有着鲜明的四季之分。
正值春夏交替,曾掌管此地的木系神仙栽种的花草树植蓬勃葱茏,鲜妍锦簇。
无咎静立窗边, 透过这盛景, 忆及却是的自己那位于南陵更深处,沦为焦土寸草不生的故原。
日光暄暖,遍洒全身。
蕴含着充沛仙灵的空气被吸入脏腑,带来一阵排斥魔体的轻微刺痛。
无咎的身后有近侍悄步前来, 垂首低声向他禀告那个几乎传遍仙魔两界的消息。
每一字清晰吐露,若重石渐次投入深潭。
从九昭搜寻神帝魂魄取证,到祖神穹煌显灵, 钦任其为仙魔共主。
再到凤凰族万年冤屈,一朝得雪。
无咎默不作声听着,面容寂如古井。
唯独搭在窗台上的左手,指节一寸寸收紧, 泛出青白。
“知道了。”
待近侍禀告完毕, 他仅吐出三字, 声线平静,毫无波澜。
近侍却将头垂得更低, 不敢看他空荡的右侧袖管, 更不敢揣测那平静之下翻涌着什么:
“族长,帝座她……总算为我族正名。”
无咎缓慢回首, 逆着光的瞳孔隐进阴霾里:“祖神同这个女人, 本就是一路人, 一个狠心将自己的后嗣分成三六九等, 无视低等者的苦痛, 一个先杀亲夫, 后为夺帝位,强迫亲父亡魂作证。
“心性如此投契,也难怪祖神死了万万年,还能活过来为她撑腰。”
近侍屏息,难以接话。
虽说祖神诞育了仙魔,可两族对待她的态度全然不同。
仙族将其颁诏的法令,说过的言语奉为圭臬。
而魔族却深以为恨。
如今愿意低头让步,与三清天暂时和平相处,不过是因为九昭过于强大,无人可以扳倒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