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存情况一日不曾改善。
痛苦一刻不曾消解。
压抑到极点,视死如归,两界依然会爆发大战。
只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近侍陪伴无咎多年,到底担忧无咎再这般言行无忌,会惹下大祸。
战战兢兢片刻,复劝道:“族长,这是南陵,若传到紫微宫中,怕是、怕是不好……”
“我如今都这般了,还怕什么?”
无咎听不得劝,寒声将他打断,面容亦沉下几分,“什么揭开凤凰族蒙冤的真相,她这么做不就是为了表演一番邀买人心吗?否则,最该看到录影球内容的是我们,她怎么不将其带来,或传我觐见!”
变作残废后,无咎的性子变得越发喜怒无常。
察觉其发怒的征兆,近侍不敢再多嘴。
他连忙跪倒请罪,冷汗自额头涔涔滑落。
良久,无咎才好似泄气般半垮肩膀,摆摆手道:“你先下去吧。”
“是。”
近侍如蒙大赦,手脚并用膝行几步,至门口方趔趄着站起。可就在他拉开沉重门扉的瞬间,整个人却僵在原地,随即扑通一声重重跪倒,额头磕在冷硬的地面上,再不曾抬起——
门外廊下,不知何时已静立一人。
那人身着正赤帝袍,金线密织的凤凰振翅欲飞于其上。
威仪无加,容光绝世,直叫天地黯然失色。
“拜、拜见帝座——”
以九昭如今的实力,再高深的结界法阵在她面前,皆形同虚设。
而无咎的大逆言论就发表在顷刻之前——
难道是天非要在今日收走他们的性命?!
近侍颤抖起来,额头死死抵住地面。
就在他心想,传言人死时闭眼不看痛苦会减轻点之际,九昭终于开口:
“抖什么?本座又不吃人。
“既然凤凰族长叫你们退下,就都退下吧。”
这种如同吩咐自家仆从,毫不见外的语气,又在无咎心上新添一份屈辱。
他竖起满身刺,不自知地防御起来。
眼见九昭闲庭信步地踏入屋内,他抢先在主位坐下,倔强垂眸:“不知帝座驾临,臣有失远迎。”
九昭对他这些幼稚且无意义的不敬行为视若无睹,随着左手侧转,一枚神力凝结的剔透光球悬于掌心。她干脆利落将录影球递至无咎眉睫:“你要的真相,皆在这里,慢慢看吧。”
无咎的视线一下被那光球慑住,喉结不受控制地上下滚动。
他伸出仅剩的左手,试图接过,又反握住座椅扶手,似是心有犹疑。
九昭也不催促,只淡淡道:“不是心有怨怼,质疑本座为何不先将这真相示于凤凰族?为何不传召你亲眼见证——怎么,眼下本座亲自给你送来,又不愿看了么?”
激将法总是在无咎这里出乎意料地好用。
九昭观察着他的神色,话方说到一半,就见他的眉眼浮现熟悉的屈辱感。
他不再犹豫,有些粗鲁地夺过录影球,注入神念,沉浸其中。
往事跟随神帝自叙的言语轰然开启。
为逼反凤凰族,他步步为营。
引诱女君太婀动心相许,制造阴差阳错,隔阂她与同胞亲弟巫劭的关系。
倚仗实力拥兵自重的恶名逐步传扬三清天。
以及最后,堕天前夜,抱憾终身的无缘相见。
……
巫劭的血泪,何尝不是整个凤凰族的血泪。
无咎的呼吸感同身受地战栗起来。
九昭的话音又在这时涌入他的耳际:“本座给你个机会,今日之内,你可以畅所欲言,不必顾忌君臣纲纪,本座不会惩罚你。但若此次不说,下次再被本座知晓你背后议论,你必死无疑。”
无咎并不怕死,怕的只是九昭迁怒。
他深吸口气,像九昭求得“哪怕要降罪,也罪不及凤凰族”的保证,才道:“臣遵命。”
“第一个问题。
“若叛天前夕,父神便公开尔等被冤的真相,且做出补偿,你可愿意回头?”
含冤受辱的愤怒仍在脑海翻涌,情绪激荡的无咎猛地睁眼望向她:
“帝座以为,万载仇恨,无数枯骨,几番轻飘飘的补偿致歉便能勾销么?
“臣是魔,而非圣。”
“所以。”
九昭坦然回望他怨怒的眼神,“你不愿再为仙。”
“事到如今,帝座问这些还有意义吗?”
生怕再多看几眼,自己就会控制不住魔气,陷入红瞳暴走的状态。
无咎侧开面孔,选择将目光定在空瘪的右手袖口。
九昭却不似近侍般见好就收:“南陵仙气充沛,凤凰神树亦被本座用烛龙的颌下珠唤醒,只要本座愿意,亦可运用神力使焦土再生,奈何你等一身魔气,无法吐纳仙元修行,更无纯净之力回馈凤凰神树,不出千年,神树终将枯萎,而你们也将因为魔气耗尽难以为继,再度退居焚业海苟活。”
九昭漫不经心的言语,似一把捅入海蚌的刀刃。
撬开坚硬的外壳,刺破柔软的内里。
无咎以肉掌击碎座椅扶手,霍然起身:“帝座今日前来,便是要提醒臣,凤凰族永无归途么?”
赤红在紧绷的眸底弥散,理智彻底断裂,他不管不顾低吼道:“是!我无时无刻不想重回故土,想摆脱这身令人作呕的魔气!凤凰是向火而生的种族!焚业海却没有太阳,只有永世的寒冷!
“——可我还能如何?我又能如何?!
“全都回不去了!
“这些你懂吗!!”
吼声在屋内回荡,泛开绝望的嘶哑。
无咎攥着心口衣襟,重重喘气。
像是被自己突如其来的失控惊住,又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
须臾过后,他陡然噤声,只剩下难堪的沉默。
九昭没有因他的冒犯而动怒。
她静静听完,倏忽开口:“本座懂得。”
她向来坚定的眸光掠过极短暂的恍惚,“天晓得,我有多想回到……过去住在离恨天的日子。”
观花品茶,舞鞭弄琴。
不知世事,不问因果。
无咎怔住,满腔沸腾的悲愤,被九昭眼中泄露的罕见柔软钉在原地。
“我没有这个机会了。”
九昭聚焦视线,落回他面孔,“但你,或许还有。”
无咎找了半天,才找到自己的声音:
“……什么,意思?”
仙魔之隔,亘古如此。
仙族可以借助业火淬炼完成蜕变,但从未有过魔身回逆的先例。
“本座会以身净化焚业海怨力。”
九昭声量不高,却字字千钧,“怨力既消,魔气自绝。届时,世间再无仙魔之分。”
无咎瞳孔骤缩,难以置信地看着她:“你……如何能做到?祖神显灵,莫非就为此事?”
“否则你以为,祖神为何愿意现世?”
九昭不答反问。
“为何……”
无咎喉头发紧,心跳如擂鼓,一下一下冲击着胸腔。
某种混杂着错愕、怀疑、不解,以及一丝渺茫希望的、难以言喻的情绪席卷而来。
他仍强自镇定,维持着最后的警惕:“为何要告诉我?帝座合该瞒着我——瞒着所有魔族才是。”
他刻意加重“魔族”二字,借此提醒两人间的身份界限。
怨力庞大,想要消解,非顷刻之功。
哪怕九昭未曾全部道明,无咎亦明白,个中过程,九死一生。
难保不会有魔族在掌握这个消息后,暗自筹谋,再兴风浪。
九昭默了瞬。
支起的格窗外,俶尔风急,气流卷带枝杈上端的娇嫩花叶,萦至她的赤红裙边。
“其实,这件事到目前为止,你是第一个知晓的。”
她指尖微捻,轻轻夹住一片,唇畔凝起些许真心笑意:“本座愿意告诉你,也是因为,真正心胸叵测、会起兵造反之辈,不会如你这般,将忠诚与怀疑终日挂在嘴上,将所有情绪都写在眼里。”
这话抛开君臣之别,透着几分戏谑揶揄。
分明不是什么好意,亦在暗嘲他愚笨,心无城府。
无咎却无端觉得,如同那日得兰祁旨意,相随出游——
彼此间的关系似乎在无声中近了些。
长久盘桓在心中的怨怼再度消散几分,他抬起头,想趁着“畅所欲言”的良机再争锋两句。
余光却见九昭唇角的弧度,隐隐转向怅然:
“更何况……你与我,终究都是凤凰。”
第201章
◎“如此,便足够了。”◎
九昭离开时, 无咎的神色与她到来之际别无二致。
眉峰紧蹙,目光沉郁而审慎,仿佛终年不化的寒冰。
他微微垂头, 拱手作揖, 道出那句无可挑剔的:“恭送帝座。”
九昭转身,袍袖轻拂,背脊挺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