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抬起眼睛,从四方庭院望出去,望向广阔无垠的夜空:“……本殿是不是很没出息?”
“殿下何出此言?”
扶胥微微侧首。
他投来的目光分寸正好,不至于如有实质叫九昭难受。
九昭便就着这个谁也不看的姿势继续慢吞吞地说:“别人进入幻境,所要经历的心魔大多涉及苍生大义,唯有本殿被小情小爱困扰——最可笑的是,将本殿困住的那人还弃我如敝履。”
话匣子打开,无论身旁之人想不想听,九昭都有点控制不住自己。
“或许过去的本殿确实很可恶吧,想当然地以为彼此是家人,一些小事他不至于放在心上。
“……算了,本殿给自己开脱什么,从小到大,我就是那个最恶劣的人。
“可他就算讨厌我,不想与我成亲,大不了说出来,本殿又不至于死缠烂打——他背叛三清天是为了什么,难道父神的养育之恩,同窗的共度之谊,他都半点不在意吗?”
九昭的话充满迷惘,像是被难题困扰的孩童,在向师长寻求答案。
可内心深处,她却明白,答案不该向身边人寻求,真正该问的人也永远不会再给她答案。
往事就是往事。
再耿耿于怀也不过是往事。
记忆是没有温度,也没有重量的,除了时常化为尖针刺痛灵魂,再无任何作用。
倾诉完久久不见扶胥开口,九昭忍不住自嘲一笑:说到底,她跟扶胥真的有那么熟吗,除开那一千年他奉父神旨意为自己治疗,其他时候,他避之不及的态度难道还不足以说明内心喜恶?
“算了。”
将喝完的茶盏盖上放进旁边食盒里,九昭移开视线,佯装洒脱拍了拍裙摆,“本殿也真是无聊透了,居然拽着你在这里说个不停——刚才的话你就忘了吧,本殿也要回去休息了。”
“殿下。”
这次拉住衣袖的手换成了扶胥的。
他神容肯肃,仿佛在脑海酝酿了很久,到这一刻才确定真正的心意,“我知晓你有自己坚持的公平正义,倘若兰祁早几千年把话摊开,希望改正就说希望改正,不能接受就说不能接受,你固然会觉得丢脸,但心中将他视作家人,绝不会借机刁难。”
九昭一怔。
扶胥用蹭过九昭眼尾的手指,再度捻去她唇畔的奶渍。
他轻描淡写地为这桩爱恨盖棺定论,“能够真诚表达内心的人都是可贵的,除开性格处事的缺点,在爱这件事上,你没有错,只是遇人不淑而已。”
这样的扶胥太过陌生。
某种东西随着他说话的语气、他看过来的眼神飘散开来,潜藏在空气里,将九昭紧紧包围。
她感觉到被清神茶压制的体温倏忽攀升了几度:“原来、原来你也会说软话……”
不复伶牙俐齿,九昭结结巴巴,像是刚从窝里跳出来准备学习走路的小鸟——
笨拙、蓬松、又毛茸茸。
爱意和怜惜无声在扶胥的心口弥漫,一瞬间他很想化作枝叶繁茂的大树,为九昭遮风挡雨,免她从今以后的烦恼。又恨不能变成强劲的翅膀,带领九昭遨游四方,在风雨中穿梭高歌。
他的语调越发柔和:“帝座爱殿下如珠似宝,周围人也因着神姬的身份对殿下言听计从,臣并非热衷于对殿下横眉冷对,只是想要尽劝导之责,以便殿下未来之路走得平畅顺遂。”
扶胥的话不似那些常年在九昭身边奉承的人,辞藻华美,极尽阿谀。
但娓娓道来,却透着发自内心的真挚。
九昭眉心轻跳,似有触动,又别扭地噘起嘴:“……你又开始了。”
扶胥自失一笑:“殿下见谅。倘若殿下实在不喜,今后臣愿意改正。”
心脏砰砰跳着,软成一团。
扶胥从来不会逃避失败,此时此刻,他也甘愿对九昭认输。
想了想,他索性坦诚道明今晚的另一层来意,“其实臣来见殿下,不只是为了送一盏清神茶。今日在修行室内对殿下说的话,是臣不好,臣向殿下道歉。”
他们之间,似乎又回到了九昭受伤,扶胥为她治疗的那一千年。
纵使磕磕碰碰,时常会发生争吵和九昭恼羞成怒的单方面追打,但从无怨怼和隔阂。
“兰祁已是前尘往事,臣希望能够常伴殿下左右,帮助殿下浴火重生,脱离心魔。”
扶胥的声音轻而坚定。
漫天的星辰里,九昭看见他允诺无悔的眼睛。
……
她突然有些释然地笑出声来,一改年少遭遇爱情时的慌张无措,凑过去吻上扶胥的唇。
“怎么办,本殿好像突然原谅你了。”
【作者有话说】
明天入V啦,谢谢小天使们的支持!!到时候会掉落红包,爱你们!!
第22章
◎“是‘九昭九昭我爱你’哦。”◎
当晚, 九昭睡得很好。
彻夜无梦,神识四周只萦绕着清神茶的浅浅余香。
翌日,果然如扶胥所说, 她在心魔幻境中受到冲荡的神魂已经恢复如初。
彼此心结稍解, 再去修行室上课,九昭也少了诸多抗拒。
“早啊!谢谢你的清神茶,本殿昨夜难得睡了个好觉!”
过来之前,九昭特地唤来绛玉和缃璧替自己细心打扮一番。桃瓣式样的婀娜花钿点缀在她眼角, 那抹艳色活了过来。仿佛多注视一刻,便会透过目光的相对一路开进心底。
扶胥却是一眼都没看。
他简言应了声早,叫九昭在学案后坐下, 在九昭的眼风飘过来时迅速垂下眼睫,整理起长案的器具:“殿下,第二轮幻境不忙进入,我们先来分析下昨日的情况。”
高阶仙考不同以往, 更注重身心的锤炼实战, 因而也没那么多理论方面的书籍。
长案上的教学器具寥寥无几, 扶胥徒手摆弄两下,便失去了继续的目标。
九昭瞧着他赧然的姿态颇为好笑。
不敢对视, 更不敢看自己, 用脚指头思考,都知道是为了昨天晚上的吻。
九昭回味着气息交融的温暖, 抬指摁了摁嘴唇。
玫瑰红口脂被蹭下些许, 在指腹晕开。
细腻的、轻盈的——浅淡的薄绯, 无限接近于昨日映在扶胥皮肤上的颜色。
对于这个全程由自己主导的亲吻, 九昭不是不感到害羞。
不过做了就是做了, 她从不后悔人生做出的任何决定。
怀着几分期待、几分欢喜, 她起身离开学案,踮脚放轻足音,如同一阵春风拂到扶胥身边。
意识到彼此的距离突破君臣限制时,扶胥再做任何措施已经来不及了。
臂膀挨上暖热体温,馥郁玫瑰香气随之沁入鼻腔——
九昭不喜欢气味重的东西,很少如同寻常女仙一般往身上涂抹鲜花香油。
体温加上少有的香气,瞬间打乱扶胥好不容易专注的心神。
“殿下,您——”
“哎呀,坐哪里都可以吧?只要能听清楚夫子您的教导不就行了?”
九昭截断话,又故意往扶胥怀里凑了凑,她口中不唤扶胥的大名,反而用甜腻腻的嗓音尊称夫子,一种有悖道德的刺激感顺着脊骨覆上扶胥的后颈。
“……您的做法不合礼数。”
他极力匡定心神,低声将未说完的劝诫之言出口。
“五百条天规里,有哪一条写明了,妻子不能挨着丈夫坐?”
九昭笑嘻嘻反驳他,将长案上的器具逐个拿起来查看。
晨光的倾洒间,细长如玉的手指几近透明,她摆弄着器具,又仿佛正在摆弄扶胥的心。
扶胥没再说下去。
人情之事,没有一板一眼的法度可言,九昭要争辩,总有一百条歪理。
同样的,他更怕继续纠正下去……九昭会听到自己跳动速度加快的脉搏。
一人正襟危坐,一人没个正形。
一高一低的身影相伴在长案后,心也突破了皮肉的阻隔,无限贴近。
退让出半个位置,扶胥从一旁的木质方盒里取出织梦蛛留下的网。他向天一甩,保存完好的蛛网重新黏附在空气中,几阵灵光变幻,心魔幻境里的场景,再度出现在两人眼前。
照顾九昭的心情,扶胥没有让画面播放到结尾。
他将其定格在两人飞奔在学宫长道的背影上,同九昭说道:“想要通过验心考核,有两个关键点。第一,尽量学着放下执念,执念的影响力变轻,幻境的沉浸感也会减弱。
“第二,幻境皆是在现实基础上产生的,它虽可以暂时扭曲当下,却不能篡改过去,比方说这层幻境发生在殿下和兰祁于学宫读书之时,殿下的脑海依旧会存有之前的记忆——想要破局的关键,就是找到眼下的景物人事,与记忆中的有何不同,这点不同便是心魔幻境的薄弱处。”
作为演示,扶胥催动蛛网,往后播放片刻,找到一处拥有兰祁正脸且放大的画面再次停止,随即询问,“殿下可感觉到心魔幻境里的兰祁有任何异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