闹成这样,宋芳笙将喝下午茶的地方挪到外头,霞飞路上新开的文艺复兴咖啡馆,据说那里提供现磨西伯利亚紫貂咖啡,也有最新款瑞士巧克力。
叶秋容和沈丽曼前后脚找过来,只看她的模样便知道她没有斗赢。
“男人的事儿不值得一说再说,还是说说最近上海闹得满城风雨的连环杀人案罢。”
第22章 作戏
最初只是一起寻常的命案。
有人发现在回家路上,弄堂堆满杂物的角落发现一具中年女性尸体,胸口被一把尖刀刺穿,身旁提包、钱袋、零钱散落一地。警方在现场发现一枚红色梅花剪纸,经勘查和询问家属,确定不属于死者也不属于案发现场自带之物。
寻常凶杀案,凶手有八成可能是死者身边熟识之人。情人、伴侣、同事、家人,你不知道你在何时就触怒了他们、伤害了他们,尽管他们不承认,但对你造成的伤害已经存在。
爱从来不是单独存在的个体,因为血缘不得不爱,因为优秀带着欣赏的爱,这里头的爱只是浮在表面的油,底下妒忌、利用、陷害才是重点。
警方尚在摸排死者的人际关系,一起雨夜女性被杀案再次发生。同样的中年女人,同样的尖刀,同样不属于现场的红梅剪纸。
第三起、第四起。其中第二案和第四案中,都有目击证人看到一个身穿黑色斗篷、戴黑色头纱的女人曾在案发时间出现在现场附近。除此之外,每一起命案现场都发现有清洁剂残留,怀疑凶手行凶后在现场进行过清洗,基本确定是同一个人所为,是以名为“红梅夫人”的雨夜连环杀人犯横空出世。关于她的猜测层出不穷,更多的是上海太太小姐们的恐惧。
一名上了年纪的警察敏锐地察觉到,红梅夫人的手法和目标与二十年前一名外号为“黑蛛刀”的连环杀人犯十分相似,幸存者看到手上的尖刀刀柄顶端刻有一只黑色蜘蛛。他在被捕之前,一共有七名不同年纪的女人死于相同的手法,奈何犯人极其谨慎,在大多数犯罪现场都没有留下足以指证他的直接证据,所以他在审判中侥幸逃过死刑,如今还关在牢里。
在那个年代,黑蛛刀其人足以成为街头巷尾议论不休的传奇,有关他的报道和小道消息至今在上海流传,被《晶报》、《礼拜六》一类专注社会轶事和讽刺小品一类的媒体争相报道。
黑色蜘蛛、红色梅花,同样的黑夜行凶,同样的女性死者,警方认为这是一位模仿犯,针对二十年前黑蛛刀周遭的人际关系和曾出现过的崇拜者调查随即展开。
五天前,第五名死者在江苏路被发现,死的依旧是一名中年女人,因与在夜校念书的女儿发生争执后,担心女儿一个人回家不安全,出门来接,这才遭了劫。女儿听闻噩耗后第二天也在家中上了吊,至此有关红梅夫人的一切,宛若一张巨大的蛛网笼罩在城市上空,一时间风声鹤唳、人人自危。
往日歌舞升平、日夜不分的上海街头,一到晚上行人寥寥,路边卖油茶的、卖冰淇淋的摊贩斗早早收摊,黄包车一晚上拉不到三个人。
沈丽曼有些心不在焉,随口问起二十年前黑蛛刀的调查结果。叶秋容一目十行,从宋芳笙带来的旧报里找到一则详细报道,边看边说道,“凶手被抓后交代,说自己有几分姿色的太太跟别的男人跑了,造成他对漂亮的女人心怀怨恨,所以才会开始杀人。”
“呸。”宋芳笙没忍住,一脸鄙夷道,“太太有几分姿色什么时候成了坏事,倒多亏他说出来,也不怕人笑。这些报纸对女人的恶意何时才会停止?姐姐,你赶紧把那个叫苏砚之的小记者扶上主编的位置,我们借他之手,好好整治这属于男人的舆论天下。”
“好好的又提他,仔细你的皮。”沈丽曼难得露出小女儿的羞赧,拿眼神剜她。
叶秋容很快将七八篇报道全部看完,义愤填膺道,“可不是?有篇报道公布了警方的调查结果,说其妻离开的真实原因,全怪黑蛛刀常年家暴,妻子无法忍受,才叫了自家一个弟弟带她逃走,哪里是红杏出墙,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不过说了半天,看的都是二十年前的案件报道,正经有关红梅夫人的调查,芳笙……”
还得指望她找顾均胜要。
宋芳笙低头,拿银勺从蛋糕上刮下来一块,没往嘴里送,“我何曾不知道他的用处,可眼下我还同他生着气呢。”
“没事儿,”沈丽曼旋即起身,道,“我瞧这件案子非同小可,咱们三个又刚好符合红梅夫人的目标,还是少沾染。不然我可没法向两位妹夫交代。我还要去接耀晖,就先走了。”
“姐姐有小记者呀,”叶秋容笑得促狭,“十九岁呢,身体、样貌都正好,身子骨比钻石还硬。”
“小蹄子,你再说。”沈丽曼伸手来掐她胳膊,两人笑成一团。
宋芳笙招来服务生,打包两盒巧克力蛋糕,一盒让沈丽曼带走,送给小侄子吃,一盒带回去给顾均胜。
她知道他不爱吃甜食。这样的关心,既满足了太太心中时常挂念先生的恩爱戏码,又暗中告诫着男人,她不在乎他爱不爱吃。
回家看到顾均胜和陆月娥都不在,询问之下,知道是陆月娥非吵着要提前去美术专科学校看看环境,两人下午一起出门去了。她对此已经有些免疫,洗漱完把叶秋容送她的翡翠绿天鹅绒睡裙穿上,外罩一件蕾丝钩花长袖衫,披散着头发斜躺在沙发上,一边喝酒一边看书。
会客厅开着窗,悠扬的小提琴声从左侧窗外传来,她便知道是林云启在演奏。
是舒伯特的《小夜曲》。
她记得以前上学,教授音乐课的老师玛丽亚曾为这首曲子写过词,端着酒杯站至窗前,跟随乐曲声轻轻吟唱:
秋风拂花窗,月照弄堂,
谁家琴弦低唱,声声诉,绕情肠。
无事懒登场,只把秋月望,
恐惊窗下桃花面,独剩影彷徨。
一段乐毕,她收了声音,迟迟不闻第二段乐声响起,以为对方不喜她随声应和,觉得没意思,伸手关了窗户,又坐回灯下看书。
没想到过一阵,大门外传来声响,她循声望去,就瞧见杨妈领着林云启走了进来。
男人盈盈笑着,身后仆人推他进到会客厅,将一只方形手提木盒放下,打开来是广口玻璃碗,里面花胶鸡汤还冒着热气。
“顾少奶奶好歌声。我学琴数十载,头一回知道乐声与歌声能完美融合,仿佛天生属于彼此,对于奏乐之人来说,简直是上天的恩赐!我心中实在激动,坐不住就来敲门了。”
结婚之前,宋家与附近邻居交好,隔壁老爷太太们经常送羹汤、点心来。宋芳笙看着盒子里的鸡汤,头一回有种在顾宅生根的感觉,心情好起来道,“林少爷客气了。说起来也是我一时兴起,拿上学时候老师写的词胡乱唱的,也不知道押上韵脚没有。”
“在声不在词,顾少奶奶唱什么都动人。”
她听得眉开眼笑,“照你说,我唱《川江号子》也好听?”
“唱《卖橄榄》都行。”
他这么一说,宋芳笙脑子里立刻浮现《卖橄榄》的唱词:
【橄榄要伐?橄榄要伐?香是香糯是糯,
吃仔橄榄勿想茶,阿要买两包去哄哄小囡呀?】
看表情,林云启知道她听过这歌,两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笑出了声。
“不如你教教我。”她想起在书房看到过琴谱,只是不知道是什么乐器的谱子,叫小春取了来。两人灯下紧挨在一处,林云启一个字符、一个字符地教她。
“这是四分之三符,是以四分音符为一拍,每小节三拍的意思,节奏为强-弱-弱,就拿你方才所唱的其中一段为例……”
顾均胜就在这和谐的教学声中进了会客厅,将两人靠在一起的场景尽收眼底。
“在喝酒?”
啊?
侧眸看一眼桌上的酒杯,宋芳笙摇头,“没有,方才我一人独酌。先生要喝一点吗?是洋买办那边新送来的蓝带马爹利。”
陆月娥见两人靠得近,以为自己撞见什么不得了的场景,故意添油加醋道,“旁边明明还坐着一位器宇不凡的先生,酒杯也是两只,怎么能说是独酌呢?嫂嫂真会说笑。”
“他?他就住在隔壁,正教我识五线谱呢。”说完这句,她立刻意识到自己没有解释的必要,倒像是真和林云启有什么一样。
男人默不作声,眼神定定地落在林云启身上。后者眼神未曾有过一丝闪躲,轻笑道,“均胜兄,好久不见。”
“你们认识?”
林云启端起自己的酒杯,看着顾均胜道,“当初在广州黄埔军校做过半年同窗,不过我猜,均胜兄恐怕早已不记得我了。加上我搬来此处时间太短,又不常出门,均胜兄瞧着我面生,也是正常……今日便做久别重逢。”
说罢他仍然举着酒杯,等待顾均胜的回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