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她无法起身,因为他将她抱得很紧。
九点。
秒针指向正上方的那一刻,她轻轻推了推他,“小叔。”
他略皱了皱眉,睁开眼,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时间到了?”
“嗯。”
他起身,声音里带着几分醒后的慵懒,“我居然睡着了。”
他整理衣服,见季绫的发髻散了,冲她招手,“过来。”
季绫光着脚站在床边,一脸警觉,“做什么。”
“什么都做了,现在还有什么好防备的?”他笑。
季绫走进了,坐在梳妆台前,他的指尖下滑到脸颊旁,顺手解开了她的发髻。
他抖落缠绕的头发,镜子里,乌云似的蓬蓬地披在她的肩头。
季绫捂着已经散了的发髻,“解开了怎么办?我还不会盘。”
“别盘,老气。”
他咬着簪子,随手抽开抽屉,挑了一条洋绸的束带,从头顶绕下来。
她的发多且厚,每一根发丝都润泽油亮。
季少钧将头发分成两边,娴熟地编起辫子来。
先从中间梳开,露出雪青的头皮,再分成四绺,穿在指尖。
他手指上的茧不时地刮过她后颈与耳畔的皮肤,季绫痒得笑作一团,直想躲,又被他掰正身子。
一边已编成乌油油的一大股,末端用丝带缠绕两圈。
一侧编好了,她便转身,斜斜地背对着他。
季绫举起编好的辫子端详,辫子无一丝碎发,且编得匀称,笑道,“这么久了,你这手艺还没生疏呢?”
"那是自然,平常没少给别的女人编。"他慢条斯理地。
镜中,季绫的笑霎时间僵在脸上。
他一挑眉,“怎么?不开心了?”
季绫也不知那里来的一股气,“我为什么不开心?我巴不得你娶七八房姨太太,一天到晚弄女人的头发,往后还能开个剃头铺子。”
季少钧笑出了声,“以后就只给我的绫儿编,好不好。”
“谁稀罕呢。”她瞪着镜子里的他,竭力翻了个白眼。
季少钧用手指作梳子,慢悠悠抓过头皮,如瀑的头发在他的手指之间穿梭。
季绫看了一眼时间,催促道,“你快些,别耽误了正事。”
“这不就是正事?”
季绫皱着鼻子,“少油嘴滑舌。”
他仍旧是不徐不疾,仿佛这一辈子,就这么一件大事。
“好了。”季少钧将辫子摆在她身前,“这样适合你。”
“我的簪子呢?”
“他送的?”季少钧问。
自然是不必问“他”是谁。
“对啊,喜欢得不得了。”她说。
季少钧往窗边走,抬手要丢,季绫急忙快跑两步,抓他的胳膊,“自己买的,还给我。”
他将那簪子一转,握在手里,“那我替你收着,等你到了年纪再还给你。”
“还到年纪呢,等我七老八十,都没头发可盘了。”
她踮起脚想抢,他一抬手,她跌进他怀里。
季少钧搂着她的腰,手已不老实地上下摩挲,笑道,“不是不要我么?怎么又投怀送抱。”
季绫连忙推开他,“不要脸。”
走进前院,汽车已经停在门口,还亮着车灯。
原来王保已经在这儿等着了。
季少钧在前面,与她隔了一步。季绫看着他的背影,白惨惨的灯光,照得他越发清冷。
眼前这辆车,就要载着他去战火连天的战场了。
又一次分别,她不知他是否还会回来。
她快跑两步,从身后搂住他的腰。
季少钧毫不惊讶,就像早已预料似的,站定了,回握住她的手。
一声喇叭声响起。
季绫只当是王保乱按喇叭。
她将脸贴在他的后背,声音闷闷的,“你好好的。”
他掰开她的手指,将那枪放在她手中。
“保护好自己。”他说,“别再弄丢了。”
季绫几欲落泪,将那把勃朗宁握在手里。
她的第一把枪,在登上轮船的第一天,被周柏梧发现之后,就不见了。
也许早已沉入东海海底。
“往后不在你身边……”
她急忙按住他的唇,“别……别说这样的话。”
“怎么,怕我回不来?”他神色一如既往的平淡,仿佛在谈论别人的生命。
季绫摇头,“不,不怕。”
他又笑了,不知是无奈还是为何,“还记得怎么开枪么?”
“记得。”
季绫这才发现那是周家的车,开车的是她的丈夫。
他开了车窗,正看着他们两人。
她上了车,习惯性坐在后座。
关上车门,才发觉自己应该坐在前面。
狭小而密闭的空间长出一大团尴尬,笼罩着他们,两人似乎都有点局促。
还是季绫先开了口,“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他派人跟我说了,叫我晚上九点在这里接你。”
周柏梧发动车子的间隙,回头嘱咐她,“我知道你是他带大的,但男女之别不得不顾虑些。”
“我知道了,今日不过是跟他谈一笔生意,有些文件在这里。”
“什么生意?”
季绫便将今日王会长的订单简要地说了,周柏梧面上肉眼可见地愉快起来。
周柏梧突然发现她手中又捧着一把枪,神情肉眼可见地紧张起来,“绫儿,把枪放下,危险。”
季绫握着,“他教过我的,你放心。”
“倒不是不放心你,只是总有擦枪走火的时候。”
“你不信我?”
“我信你,但是……”
季绫勾了勾唇,“但是你更惜命。”
“正常的人不都想活着么?”他说。
她开了车窗。车子启动,路灯下季少钧暖黄的身影渐渐与夜色融为一体。
“正常……对啊。”她喃喃道。
作者的话
Catoblepas-
作者
05-07
感谢一直在阅读和投票的读者宝宝!偶尔down的时候看到眼熟的id一直在真的会让我有理由坚持下去
第84章 ☆、84.丈夫
车子飞速向前,窗外五颜六色的招牌掠过。
季绫将枪抱在怀里,体温暖得很热。
她手指无意识地顺着枪的弧度摩挲。
她忽然又想起,她拿枪抵着他胸口的时候,他满面笑意地轻轻吐出一个“来”。
这画面在她脑海里挥之不去。
她抬起冰凉的手背,贴在脸颊上试了试,滚烫无比。
“累了吗?”周柏梧见她一直靠在车窗边上,便问。
季绫恍惚间,意识到他在叫她,“嗯?”
“今天开心吗?”他又问。
季绫随口“嗯”了一声,坐直了,强打起精神笑道,“我原以为今天一睁眼就能看见你。”
周柏梧试探着说,“今天开心就好。明天你先别去厂里了,咱们送了客,去西山吧?”
“什么客?”
“先前跟你说选议员的事,未必有着落。”他说着,余光撇了撇季绫的脸,见她神色如常,继续说道,“但如今漢昌师范的校长一职空缺,母亲请了几位要人来商议这事,还有戏看呢。”
他笑道,“这下咱们家也热热闹闹的,你也不至于太想家了。”
“好。”她应了一声,问道,“只是你刚回国不久,如何就让你作校长了?怕不是诓你们的。”
周柏梧道,“是有些麻烦。如今学校里头的教授罢教,没法上课。我当上校长之后,还要想法子复课。”
季绫笑道,“我知道了,原来是把我们当冤大头。”
周柏梧沉默了半晌,问,“怎么说这样的话?”
季绫道,“我跟太太们打牌,偶尔也听说了些政府的事。如今教授罢课,想必是为的讨薪。现在正是个烫手山芋呢,没人愿意接手,你倒上赶着去了。”
周柏梧道,“讨薪的话,那还好办,我先安抚他们一阵子。”
季绫笑道:“你怎么安抚?铁厂里的现钱都叫你买进口高炉去了,尾款还没付。”
周柏梧犹豫着,还是开了口,“我想请你帮我先垫付。”
周柏梧见季绫不答话,又补充道,“等经费下来了,自然而然就解决了。”
季绫问,“经费从哪儿来?”
“政府总不至于拖着不给。”
“如今漢昌政府虽有个名头,可现在还在往北边儿打,蒋带着守旧派去了南京,又有外国人几千万几千万地砸钱给他买军火。我听说北京进了一批新式的长枪,咱们这边儿的新政府,想要站稳脚跟,自然也要把钱花到刀刃儿上,哪有功夫顾得上教育?”
这事儿周柏梧不是没考虑过。
漢昌政府的脚跟子都没站稳,教育这种耗时长,回报慢的自然得往后稍稍。
可他想起季绫给周青榆的杂志投钱,倒是爽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