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青榆翻开那书,书是很旧的,已经没了封面,扉页一行清秀的字,写着“月界旅行”。
唐扶九道,“上回你看的那本《十五小豪杰》,不是很喜欢么?这本也是这位作者写的。”
“原来是这样,难为你找了。”她说罢便站在路灯下,翻起书来。
唐扶九却道,“咱们大约要重新找印厂了。”
周青榆合上书,问,“为什么?之前不是谈得很好么?”
唐扶九却并未直接回答,反而问道,“上次那篇批判政府的文章你还记得吗?”
周青榆点点头,“我自然记得,那篇还是我要求收下来的呢。怎么了?”
唐扶九道,“是了,这篇文章却是写得言之有物,不像大部分的假大空。但我们当时担心的就是这一点……”
她皱了皱眉,“所以呢?”
“原先的印厂怕得罪人,不敢印,将稿子都退回来了。但临近发刊日了,咱们的读者还等着看呢……”唐扶九道。
这篇文章是一个出身乡下的学生写的,署名“珪华”,批判八年前新阜县拔稻种树的那一场恶行。
原本是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何况,如今这世道,也不稀奇。
世人早忘得一干二净。
谁知这篇文章的作者就是新阜县人,对此有切肤之痛,便写了,四处投稿,却没有杂志敢发。
落到周青榆手里,她想起三年前的事,竭力留下了。
周青榆听了他这话,以为他要害怕压力,将那篇文章退掉,不免失望,“那你的意思是?”
唐扶九见她皱眉,忙道,“栖迟,你别误会,我的意思当然是重新找印厂,……只不过会困难些。”
“我知道你不是懦弱的人。”周青榆重新笑了,“你和我一条心就好,别的困难都会迎刃而解的。”
唐扶九向她靠了靠,“我……自然是和你一条心。”
周青榆盯着他的眼睛,冲他笑着微微点头,“我知道,凌云。”
这回来,书也给了,东西也送了,事情也说了,本该打道回府,然而两个人都想多呆一会儿。
顺着街一直走,大抵上是唐扶九在说,周青榆在听。
从法国的小说家到北京学生新排演的剧,他居然都知道得清清楚楚,讲起来,仿佛看过无数遍似的。
周青榆偶尔有两句话想说,却都咽下去。
也许她的那些想法很幼稚。
毕竟他比自己大好几岁,见识比她大得多。她就像一颗藏在赤裂水田下的一颗谷子,贪婪地吸收着水分。
但唐扶九忽而止住了,“栖迟,我虽没跟你见几面,但总觉得,你跟你的文章判若两人。”
“何出此言?”
“就说上期《论女学》里那句‘女子放足易,放眼界难。缠足布折断的不是女子脚骨,而是民族的脊梁’被漢昌女中的学生们抄在礼堂楹联上……”
她睫毛颤了颤:“这些话不过哄些没经过事的年轻学生,都是些浅见。”
“下过田的人才知道哪块土最养苗。”唐扶九道,“你每回提的妇女问题,可比那些酸秀才强多了。”
周青榆抬起头来,“那篇妇女剪发......”
“正要说到下一期。”唐扶九从公文袋抽出一沓校样,油墨未干,“我学着拟了三处比喻,你看看可有你几分辛辣?”
周青榆在路边站定了,借着路灯的光快速扫过铅字。
忽然有温热触感落在发顶——是他摘掉了粘在她鬓角的一片枯叶。
“下期把女学生退婚的来信放头条?”他见她专注地看着,笑问道,“只是,题拟什么好?”
周青榆想了一想,道,“撕婚书敢争日月,断孽缘自掌乾坤。”
唐扶九道:“好!‘撕婚书’对‘断孽缘’,比寻常用的‘退婚’更见血性。最妙是后半句,退婚启事总爱写‘各自安好’,你偏要‘争日月’‘掌乾坤’,把儿女私事拔到开天辟地的气象。”
周青榆笑道:“唐先生莫要再夸我了,担当不起。”
两人沿着夜间空旷无人的街道走到城墙边上,又往回走。
周青榆还穿着宴席上的高跟鞋,磨得她的脚后跟痛,她停下来看了一看,已经磨得血肉模糊。
“怎么了?”唐扶九停下来等她。
“没事。”
她不想像个娇小姐一样,便强忍着痛,跟在他身边。
一直到口干舌燥,两人的声音都嘶哑无比,才分开。
周青榆偷偷进了院子,走到自己房外,远远的就看见房内还有灯光。
她去敲了敲门,里头问道,“谁?”
“我。”
是季绫的声音。
周青榆下意识地笑了笑。
门立刻就开了。
周青榆钻了进去,拧她的脸,“你这死丫头,在我房里还问我是谁?”
季绫见她满脸春光,打趣着,“走了几个小时了?预备去步兵营里?”
周青榆笑着不说话,连连踢掉了高跟鞋。
季绫瞥见她脚后跟的一抹红痕,急急忙忙地推开凳子蹲在她脚边。
周青榆将脚往回缩,笑着,“这是做什么?要当我的洗脚婢?”
季绫脱了一只,凑过去看她的后脚跟,果然已经磨破了拇指大的一块。
再看脚底,已磨了一个拇指大的大水泡。
她皱着眉,说了句“你等着”,起身去房里拿了药回来。
地上铺了厚厚一层地毯,季
绫索性蹲坐在地,为她上药,“你这是何必呢?找个地方坐着聊不行么?”
“我若是提了,岂不是显得我太娇气?”
“这鞋原本就是坐汽车赴宴会穿的,没见过谁穿着走那么久。他若是套上,必定也要磨破。”季绫道。
“那也是没防备今晚要走那么久。”她拍了拍季绫的脑袋,“你怎么不先告诉我他要来?”
季绫已十分麻利地上了药,将那瓶瓶罐罐往小盒子里收,“告诉你做什么?你认识他之前,还说我和你哥哥更亲密些,吃他的醋。如今成天想着唐扶九,我是不是也该吃那老男人的醋?”
“他不过才二十七。”
“和我小叔也差不多,都差了辈儿了。”季绫脱口而出,却仿佛做了什么坏事似的生怕周青榆察觉出什么,忙将话题引到周青榆身上,“他找你做什么?”
“先前听他提到的科学小说,我把手头上的书都看完了,越看越喜欢,他便托朋友又帮我弄了一本来。”周青榆说着,随手拨弄那桌上的东西。
季绫眼尖,瞥见她手上红得发紫的勒痕,忙牵过去,“这儿又勒成这样?你这一趟可真划不来。”
这是提那酸枣糕的绳子勒的。
周青榆抽回手,捏了捏,“我哪有那么娇气。”
季绫索性将凳子挪到她身边,回身抱着她,靠在她肩头,“你这又在说我呢。”
“我可没有说你,有的人自己对号入座了。”她笑着反驳,手指插入她的发根,轻轻搔着头皮。
“我这回哭了你可哄不好。”季绫笑着,却压着笑意,一副要掉眼泪的样子。
周青榆有一下没一下地捏季绫胳膊上的肉,冰冰凉凉又软软的。
她总觉得季绫很香很干净,是那种即使没闻出来什么脂粉香气,依旧会在心理上觉得她又香又软,叫人想咬上两口。
她手在季绫身上乱捏,“哭吧,我倒觉得你哭起来也真惹人怜爱……你说,有时候是不是故意的?”
季绫转而笑了,“你现在倒是伶牙俐齿的,怎么在那牌桌上就哑巴了?”
周青榆:“我这不是听你的话?”
季绫笑着,紧接着说,“这唐先生人未免也太好了,你也要,我也要,现在这么多学生,还要算上毕了业的,管得过来吗?”
周青榆红着脸推了她一下,“你少来。”
季绫将桌子旁放着一个的小纸方包提起来,“这是什么好东西?怎么藏着不给我。”
“谁不给你了,你要吃自己拿去。”
季绫扯开系绳,见是切得整整齐齐的深褐色半透明的小季块,往嘴里丢了一个,“你不是嫌酸吗?喂到你嘴里都要吐出来,现在又巴巴地拎回来。”
“他靠领着学校的薪水过活,能花心思给我买,已经不错了。”
“好一朵温柔解语花啊,我怎么瞧着你哪哪儿都委屈呢。”季绫道。
“我不委屈,我倒是觉得这样很好,好去一去我根儿上的娇小姐脾气。何况,我们实打实地聊得来。”
季绫道,“那你可要分清,哪些是不要的枝叶。可别看不清楚,刀动得太狠,把枝干砍了。”
第88章 ☆、88.危机
“笃笃笃——”
直到敲门声传来,是周柏梧的声音,“绫儿,夜深了,该回房了。”
二人才依依不舍告别。
回了房,季绫心情好,搂着他的脖子,黏黏糊糊地说,“柏梧,咱们明日去西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