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柏梧皱眉想了想,道,“今晚的月亮毛毛的,明日怕是要下雨。”
“下雨又怎样?我就是想去。”
“山上路滑,摔一下可不是玩的。”
“那后日呢?”
他刮了刮她的鼻尖,柔声道,“后日你忘了,要去王会长家里吃饭呢,王鸿影王丹歌两姐妹都在呢。”
季绫垂下胳膊,坐在桌前,捧着脸不说话。
他从身后抱住她,下巴颏搁在她的头顶,声音从上面落下来,“你无聊,我明日再把刘太太何太太请过来可好?”
季绫勉强勾唇笑了笑,“不,我不无聊,不用请了。”
“不麻烦的。”
“不,我说了不用。”季绫不由得挂上应付客人时的笑,“你忙你的生意,不用天天担心没人陪我。”
“绫儿,你真好。”他在她脸上啄了一口,柔软的指腹摩挲她的脸颊,“我还记得你小时候闹腾呢,现在不知不觉也懂事了。”
“嗯。”她应了一声,缓缓合上眼睛。
“累了?”周柏梧原本探向她腿心的手停了下来。
“嗯。”
“睡吧。”
“好。”
往后的日
子日复一日,过得飞快。
周柏梧终于当上了校长,仍旧是忙,但常常把不必要的事推掉了,亲亲热热地在她身边呆一阵子,或者带着她去漢昌高师。
季绫去了几回,总被别人打趣,老师学生们的眼睛不时地往她身上瞟。
她不习惯,就像蜗牛缩回触角一样,重新缩回了家里,只顾料理厂里的事。
周青榆也忙,为着杂志的事,约稿、改稿、去印厂谈价钱,忙得脚打后脑勺。
季绫呆在周府,成日间,跟老妈子小丫头在一起,再为着厂里的事四处应酬,竟和婚前一样。
只是……小叔回来了,她也不能第一时间知道了。
不过,她知道了,又能做什么呢?嫁了人的侄女,该和他疏远了。
估摸着,西山的海棠开了又落,如今几乎只剩根底的残红。
季绫不再提去西山的事了。
从前也去过不少次,何况那海棠也并非什么稀奇东西,因此,连失望也算不上,只是偶尔想起来时,心情会向下跌落一小下。
这日她坐在院前的秋千上荡着玩,被小丫头推着摇晃了一阵,看天日尚早。
才过晌午,明晃晃的太阳照着,提示这这白天的漫长。
阴天或者下雨天更适合窝在房里,虚度光阴。
明亮的白天总让人觉得想做点什么正事,——然而现在正事做完了。
季绫独自出了门,坐上一辆人力车,去了英租界维多利亚界的编辑部。
季绫回国那一阵子,不愿回季家,在租界找了一间公寓住下。
后来,搬到漢昌的《新风》连着三次因“煽动叛乱”被定性为“非法组织工具”,被迫停了刊。
还是季绫交了高额保证金,又在租界重新注册登记,才被放过。
那时周青榆与几个编辑,白天在里面组稿、为一篇文章能不能发争论不休。
季绫冷眼看着,虽不感兴趣,但也觉得热闹,常常混杂在他们之间,帮着干点琐碎的活儿,假装自己也是个“理想主义者”。
彼此之间,也十分熟悉。
到了维多利亚街,远远看见那栋红砖西式公寓门口,立着一个高挑女子,正往大路的尽头张望。
季绫认出是周青榆,她背着手,悄没声地走到她身后,拍了一下子。
她吓了一跳,怀里的一堆纸险些掉在地上。
季绫顺着她的视线望去,“看什么呢。”
周青榆理了理怀里散乱的纸,“吓我一跳。”
季绫又问,“你站在这里做什么,他们不在么?”
周青榆道,“他们找印厂去了。”
“找印厂?之前那个印厂怎么了?”
周青榆便将印厂不敢印的那篇稿子给她看。
季绫读了,知道是那篇指名道姓批判官员的。
又见周青榆心不在焉,眉宇间露出担忧,季绫道,“那咱们去找找?”
周青榆连连摇头,“不行,这事儿好像上头都知道了,听风声,最迟今天晚上就要来人。我要留在这儿,有个交待。”
季绫道,“我留吧,你去找。”
周青榆笑了,“这可不是玩儿的,我让他们都走了,你又凑过来吗。”
“我不怕,那些人想想小叔,到底不敢动我。”
“你别忘了,你小叔可远在南京,自身难保呢。”
季绫手来回搓弄衣服的褶皱,不说话了。
“怎么了?”周青榆算了算时间,道,“你小叔走了有十几天了,有消息没有?”
季绫摇摇头,一缕碎发垂到额前,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晃动。
周青榆顺手将她的头发别到耳后,安慰道,“也许没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你也知道的,现在上了报的,都不是什么好事。”
季绫故作开朗,“你这是什么话,我可不担心他。”
周青榆勾了勾唇,“这种话你跟我大哥说得了,用不着骗我。”
季绫装没听见,抓起自己的小包边往外走边说,“我去四处看看,有消息了再回来告诉你。”
周青榆点点头,又嘱咐道,“你随便看看就行,大概这印厂确实难找,他们才回来得晚,应该是我多想了。”
天色正早,季绫又坐上车,满大街乱转,先试试看,也许碰运气碰到他们。
绕了约莫半个小时,从租界转到老城区,依旧无果。
季绫正欲打道回府,却发现必经之路乌压压地围了一群人,吵闹声不断。
她给那人力车夫多付了些钱,“烦请你绕开那里。”
话音未落,却听见一声尖利的女人的尖叫。
季绫想起周青榆的话,心中惴惴不安,下了车,挤进簇拥的人群。
她默念着千万不要是他们,就看见人群中央的那几张熟悉的脸。
都是《新风》编辑部的人,被反剪着手跪在地上。
有一个小个子的女孩子被人箍着胳膊,破口大骂,“你们这些走狗,只知道苟且偷生也就算了,为什么要阻拦我们?”
也许是编辑部新来的人,但季绫看着总觉得有些面熟。
唐凌云一干正被压得死死的,动弹不得,脸上青一块紫一块,衣服破烂不堪。
围观的人对拿枪的土匪有一股日积月累的恐惧感,却又舍不得错过这难得的节目,又怕又想看。
一个土匪用长枪猛地往那女孩子腿弯一贯,女孩没防备,几乎直挺挺的倒在地上。
巷口动静越来越大,吵嚷声混着鞋底刮地的沙哑摩擦,在街头蔓延。
那两个新风编辑已被压到马车边,挣扎得力竭。
季绫站在不远处,身后是九如斋,风吹起门帘,哗啦啦地响,遮住她半边脸。
她没有上前。
她知道这个时候上去做什么都无济于事,只会让自己也陷进去。
两年前的记忆还在,她不是没学过教训。
眼下不该硬碰。
季绫数了数绑匪的人数。
第五个人后腰别着一把短柄斧,斧头刃缠了红绸——上海青帮“斧头党”的标记。
她嫁给伍应钦时,没少跟他们打交道。
季绫佯装在买龙须酥,往那小伙计手里塞了块鹰洋,“漢昌码头几时兴缠红绸的斧头了?”
小伙计神神秘秘地撇了一眼闹事之处,“前儿刚占了龙王庙当香堂,听说要收‘保护费’了。”
季绫指尖一颤,龙须酥雪白的糖丝险些洒在青石板上。
她望向《新风》的人被塞进黑蓬马车,正欲转身从巷口绕出去,一只手忽然稳稳地搭在她肩上。
她心口一跳,猛地回头。
是个她不认识的男人,身穿青灰长褂,头发剃得干净,五官瘦削,目光却盯得她发麻。
“周夫人,劳驾您随我们走一趟。”
他声音不高,却极其肯定。
她眼角一跳,下意识要后退半步,胳膊却已经被另一侧的人扣住。
不止一个。
她回头看了眼街道,街上人流依旧,摊贩照旧吆喝,唯独没人朝她这边多看一眼。
她沉下脸:“你们是谁?”
那人微笑,露出一口泛黄的牙:“我们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有人请您过去叙叙旧。”
她扯了一下手腕,没挣开。
“放开我。”
“夫人,您还是识相点。”
几人动作干脆,左右一架,带着她往后街拐去。
她刚想出声,却感觉腰侧被什么硬物顶住,耳边有风声掠过,有人低声警告:“别喊,旁人帮不了你。”
她眼神骤冷。
米儿试图阻拦,季绫连连冲她使眼色。
米儿会意,住了嘴,连连藏入了人群之中。
第89章 ☆、89.你那家伙事儿都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