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女周知言远嫁,育有一女,这女儿便是周青榆。
近几年丈夫嗜赌成性,败光了家产,她便带着女儿回到了漢昌。
俗话说,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这周家的荣华富贵,本就依仗清廷。
时势倾颓,自然就落败了。
清末动乱,政府自顾不暇,哪有功夫修什么铁路?
再加上周瑾积劳成疾,留下一个老太爷,纵使有两个女儿相助,也是无能为力。
转眼不过十年,漢旸冶铁厂由鼎盛期的数万工人缩减至数十余人,周家也由尽人皆知到默默无名了。
如今厂里虽没什么业务,但体量仍在,单单是维护器械都需要大量人力,因此周家人不太回来。
周柏梧原本在日本读书,有事回了漢昌。
周家工厂的事儿他管不着,也不熟悉,乐得呆在家里。
季绫想着也许是他的伤心处,拿话岔开了,“这院子真好看,是你养的?”
周柏梧笑着点点头,“四小姐若是喜欢,我改天派人送几株开得好的去府上。”
季绫拈了一颗松子糖吃,笑道,“我听说真心实意的,都说具体的时间。改天的意思就是不了。”
周柏梧道,“我原也是客套,四小姐真心想要,现在就去看看吧。”
季绫笑道,“你确实是客套了,咱们还能像从前那样说话吗?”
“绫儿想要什么尽管挑去,只是要背着栖迟。”
季绫想起来,这是周青榆的字。
兄妹俩称字,她倒是见得少。
“为什么?”
周柏梧笑道,“我不过种了些花,她已经把我骂得十恶不赦了。”
季绫想起昨天周青榆在街上说她的话,也不生气,只是调侃,“照那
样看,咱们都不该吃饭了。”
“这么说我倒想起来了,桌上的松子糖与炒白果,你快些吃。我是见她走了,才敢摆上来。”
“周柏梧,我听见了。”周青榆此时推开门,不满地喊着。
走进来却看见季绫,她惊讶不已,“你来做什么?事情这么快就解决了?”
季绫将她招到身边来,要了纸笔,在台子前展开。
她正欲开口,却发觉周柏梧正笑眯眯地看着她。
她拿胳膊肘撞了撞周青榆,周青榆会意,道,“没事,我哥知道。”
季绫便在纸的上头画了个椭圆,又在椭圆左下角斜拉出一条线,线的末端又画了一个圆。
周青榆皱着眉头,看季绫画完了,才问,“这是什么?”
季绫道,“这圆的是本省,这条线是清水江,下面这个圆是贵州。漢昌平均下来一年木材交易约一百五十万两,其中大约三四十万两是杉木。”
——这些消息多亏了粟儿昨夜跟人拼酒。
周青榆点点头,“杉木用途广,造船造家具都可以。”
周柏梧也来了兴趣,“既然需求如此之大,那么就想法子叫商人买了?”
“你只说对了一半。”季绫接着道,“但是清水江杉木质量远远高于本地产的,质坚色紫,市场上呼之曰油杉。”
“那价格呢?”周柏梧又问,“那么远运过来,也要不少钱吧?”
“清水江至本省航运便利,贵州又树木繁茂,价格十分低廉,且能覆盖本地所有需求。”
周青榆点了点头,“所以,我们直接叫商人买,是行不通的。”
周柏梧看向季绫,“那,你的办法是借都督府的面子,叫他们……”
“不,这样行不通。”周青榆摇了摇头,看向周柏梧,“你又不是没跟那些做生意的打过交道,强行叫他们出钱,他们是不愿意的,还会找一堆乱七八糟的理由把你堵回去。”
“做小生意的呢?怎么敢得罪都督府?”周柏梧道。
周青榆皱眉道,“也不行,做小生意的没多少钱,你得找多少个才能吞下这么大的量?何况,你们革命党不是口口声声为了百姓么?现在倒是想也不想,就逼迫他们出钱了。”
眼见两人眉头皱起来,季绫轻笑一声。
她微微勾唇,“没有需求,可以为他量身定制需求。”
周青榆来了兴致,抓住季绫的胳膊晃了晃,“什么?快别卖关子了,他是谁”
季绫咬紧牙关,吐出三个字,“伍应钦。”
“伍应钦?”
季绫道,“沪上富商,此次带了不少钱来给我爷爷上贡。”
“既是给你爷爷,你爷爷会买杉木?”
“关键就在这里。”季绫竭力平复心中的恨意,缓缓开口,“按照他们正常的计划,他给钱我爷爷,我爷爷把我交出去。他回到上海,就可仗着老帅的荫蔽压制他的死对头,拿下整个江浙的生丝定价权。但我小叔出面拦下了这门亲事,虽然挡不了多久,但我去求他,起码能再往后拖一拖。”
“你的意思是,传假消息?”周青榆有点难以相信,“你爷爷不会告诉他么?”
“他只不过是个‘准孙女婿’,而我爷爷在我父亲和叔父面前,说话都模棱两可,喜欢叫别人猜他的意思。”季绫耐着性子解释。
谁知道,这么多年深受老帅心意捉摸不定之害,今日竟能救她。
周柏梧笑道,“这倒是实话。这么几年,都督府的饭局我也去过不少次,可你爷爷连同样一盘菜都不会吃第三口,为的就是不叫别人猜出他的喜好。”
季绫点点头,“所以,现在伍应钦就在猜测,老帅为什么会将这门亲事搁置住。”
周青榆恍然大悟,“你的意思是,你用你的手段,叫伍应钦相信你爷爷想要他买下杉木?”
“正是。”
周柏梧问,”你为什么这么肯定伍应钦会怎样想?为什么这么清楚伍应钦的处境?”
季绫信口瞎掰,“从前常听府上人说他,也见过好几回。”
周青榆点了点头,问道,“你打算怎么做?”
季绫将自己的计划说了,笑着看向周青榆。
周柏梧也赞许地点了点头,“这些事,你小叔知道么?”
季绫想起那天给季少钧的态度,撇嘴道,“我才不告诉他。不过,有件事倒需要周小姐去做,不知下午得空吗?”
周青榆点头应道,“请讲。”
季绫将此事该如何如何说罢,周青榆便领命出门。
季绫又坐了一会儿,起身告辞。
周柏梧起身送她。
两人缓缓穿过海棠花架,她不小心碰着了一支,花瓣簌簌落了几片,粘在她的头发上。
周柏梧伸手替她去拂。
“头上有花。”他说。
季绫没多,仰脸笑着,“有花不好看么?”
“有比花更好看的。”他没收回手,指尖从她耳后绕过,掸落一片花瓣,袖口无意抚过她的下颌线。
风从他背后吹来,只闻得到花香。
“你院子里真香。”
“还怕四小姐嫌闷呢。”他说。
“不嫌,哪儿敢嫌你。”她笑。
“既是如此,还请四小姐常来。”
傍晚。
晚宴设在后头的茶室,车子从侧门进,虽不能避人耳目,也不至于太张扬。
季绫见快到时间了,忽然伏在桌边掉眼泪。
米儿连连上前,“小姐怎么了?”
季绫兀自哭了一会儿,收回表情,擦干眼泪,冲米儿眨眼,“怎么样,看得出来么?”
米儿点头,“要不然再扑点粉?”
季绫勾唇一笑,“就是要看出来。”
第10章 ☆、10.秋蝉
说话间,刘太太已来了,身后跟着两位太太,是粟儿请来作陪客的。
见季绫红肿着眼,刘太太殷勤上前,“哎呀我的四小姐,怎么哭成这副样子?”
季绫捉着米儿的手,又垂下几滴泪来,只是不说话。
刘太太忙替她擦眼泪,“哎哟心肝儿,有什么事儿跟婶娘说……是因为前晚?”
正说着,高跟鞋踏在青砖的声音传来。
何太太抓着话音上前来,急急忙忙地,“四小姐,这是怎么了?”
季绫擦干了泪,“瞧我……本不该在二位婶娘面前如此失态的。”
粟儿忙引着她们去桌上坐下,“何太太,刘太太,请用些茶吧。”
各人依次落座,季绫将将各色果碟瓜子儿摆在两位太太面前。
拈起一颗荔枝,将这果子的产地、怎么种、怎么收,细细地讲着。
又亲自一颗颗剥了,请她们尝一尝。
刘太太只道她请她们来,定是有什么事要说。
方才见她哭成那样,更加确定了。
但这位小姐却迟迟不进入正题。
惹得她心中焦急,忍不住主动问道,“四小姐,昨天究竟是为什么?”
季绫见她这样问,又见何太太也看着自己,心中有了底。
这两天府里除了伍应钦,连一只外边的鸟都不曾飞进来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