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一个人在荒无人烟的山林里自言自语,回应她的只有无穷的空寂。
她摸索着握住他的手,与他十指相扣。
她将脸颊贴上去,轻吻他的指节,泪水止不住,落在纱布上。白得晃眼的纱布暗淡了一小块。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想克制住内心的悲痛,可泪却流个不停。
“我后悔了。”
“只要你能醒过来,我什么都愿意。”
如果随时都是永别,她为什么要顾虑那么多?
她近乎祷告,仿佛在这间病房,存在着世界上最小的一神教。
他是她唯一的主,她是他唯一的信徒。
就像神从来不会回复祂的子民,他应对她这三天来的无数话语,只有沉默。
期间不少人来过,只有季绫一直守在他床边。
这日窗外一片阴沉,季绫站在窗边,透过窗口远望,江与天朦胧成一团,仿佛天融了似的。
没多久,就听到劈里啪啦的响声,才发觉是雨滴砸在铁皮上。
朱医生换药时不出声,只偶尔叹口气。
她把新的绷带包好,低头看向那瘦削的男人胸口,声音低低一句:“再不醒,这人……怕是真保不住了。”
话落后,没有回应。
她看了一眼病榻边的女人,终是闭了嘴,轻手轻脚退了出去。
季绫坐在病床前第五天了。
她头发早散了,发丝垂到眼角,眼神却一动不动,像是陷在什么无底的梦里。
手还握着他手,掌心冰冷,指节泛白,却一动不松。
窗外又是一阵雨点敲打玻璃。
屋内光线昏沉,日光灯闪了两下。
朱医生再次推门进来时,了一眼仪器,又俯身用手电检查季少钧的瞳孔反射。
她掀开眼皮,又试着一点一点挪动灯光。
“眼底开始有反应了。”
“……你说什么?”
朱医生点头,“你再叫叫他,也许能听
见。”
窗外雨声仿佛顿了一拍。
季绫迟疑了片刻,才慢慢凑近床前,捧住那只一动不动的手,缓缓贴近他耳畔。
“小叔……”
她唤得极轻。
她又低了声些,“你听见了吗?”
“绫儿在。”
“……你别再睡了。”
朱医生悄悄退了出去,门“咔哒”一声合上。
她低声唤着,哽咽不已。
他依旧没有回应。
直到窗外第一道晨光破雾而来,照亮他脸侧苍白如纸的侧影。
“你说过……我们至少,还有很多夜晚是你的。”
“……你别骗我。”
米儿见她越发憔悴,心疼不已。
她站在她身后,看她又哭了许久。
她拉她起来,“小姐,你先回去休息吧。”
“你别碰我。”她挣扎着,重新蹲坐在地上,握住季少钧的手。
而后,她清楚地感受到,这么多天来,他费力地动了动手指,缓缓合住她的手。
第92章 ☆、92.共谋
一对目光交汇。
“小叔?”
他嗓子干得像磨砂,声音几不可闻,“……绫儿……你瘦了。是不是……都没好好吃饭。”
季绫鼻子一酸,泪水倏然夺眶而出,“我……我去找医生……”
他却握着她的手指不松手。
米儿道,“我去吧。”
“不是希望我回不来吗?”季少钧的声音里难掩虚弱。
“你现在还有心情开玩笑。”她说着,眼泪又留下来。
“好了,好了。”他说。
她抬手,手背擦去眼泪,泪水却源源不断。
“绫儿不哭,现在没法抱你。”他说。
她俯身,又怕压到伤口,只能撑在床上,脸颊贴着他消瘦的脸。
他艰难地开口,“绫儿,一直以来,都不是你主动的选择,你是被我胁迫的。”
季绫捂住他的唇,“刚醒就说这么些话,快些休息吧。”
他却不管不顾,执意要说完,“你是我的受害者,你无需承担任何后果,也不必自责。”
季绫几乎哭出来,“你混帐!”
“因为一切都是我的过错。”他说。
可是……不是这样的。
她终于下定决心开口,“小叔。”
“嗯?”
“我要你。”
“我不爱你。”他说。
“我知道你什么意思。”季绫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我做错了事,不该叫你替我担着。我去跟他谈,出钱也好,背上骂名也好,我认了。”
她一把抱住他,力道大得近乎粗鲁,压得他伤口开裂。
她含住他的唇,舌尖一点点钻进去,卷着他的呻吟往喉咙里压。
当然,他没有力气推开她。
终于放开他。
她紧紧攥着他的手,“你活着,你好好活着……你不许离开我。”
可季少钧别过脸,不敢看她的眼睛。
“吱呀”一声。
房门被推开。
到了换药的时候。
朱医生推门进来,脚步刚落地,见着那一幕,轻轻咳了一声:“病人刚醒,别太激动。”
季绫反而搂得更紧了些,头埋在季少钧肩头,“他再不醒,我就真要死了。”
朱隽如戏谑道,“怎么要死要活的?你放心,如今既然醒了就没有大问题。只是全身多处骨折而已,没伤及根本。好好养几年就好了。”
季绫摸了一把眼泪,坐在床边握着他的手笑了。
几年啊。
好啊。
养他一辈子都好。
康复的日子总是格外漫长。
第二天早晨,医院清粥送到房里时,阳光正好,窗户开了一半。
季绫将他扶起来,垫了好几层枕头,小心地扶着他靠在床头。
季少钧挣扎着想自己来,她却轻声道:“你不老实,就打你的痛处。”
他看着她,眼里满是笑意,也不挣了。
她用银勺小心舀了一口温热的粥,轻轻吹了吹,“张嘴。”
“你不是最烦照顾人么。”
“有人叫我等了这么久,也算不得人。”季绫一勺一勺慢慢喂,“你下次要是再这样躺着,我不来了。”
“有你这一次,值了。”季少钧握紧了她的手。
有些情话,说出口便不用再重复,因为他们活下去的每一日,都会是它的注脚。
临近出院,漢昌降下了第一场小雪。
病房里,已收拾得差不多了。季少钧轻轻靠在她的身边,“你有什么打算?”
“我想走,漢昌已成了我的伤心之地。”季绫叹息一声,“去哪儿都行,有个落脚之处就行。”
“好,”季少钧应了一声,却说,“只是我有一桩心愿未了。”
“你说罢。”
“造枪。这一批造完送走,我才好安心离开。”
季绫想了一想,道,“上回说的事,我考虑过了。可你们要的量太大了。我后来算过,若只为地方用枪,根本用不了这么多。你们是想出口?”
季少钧眼神一变,没有立即回应。
“我不是不想帮你。”季绫说,“如今时局乱了,厂子原本的主业是钢轨,战事一起,路修不成,也倒是该转型。可我要知道,这些枪……将来会落到谁手里。若有一日,从江南打到江北,从闽地打到汉昌,子弹打在自家人身上,我也要认账。”
这话一出,他看她的眼神竟有几分欣慰。
他
知道,他的绫儿从来不是只会哭鼻子撒娇的大小姐。
他沉声道,“不是出口。你说得没错,这些枪确实不是留在本地的。绫儿,我不骗你。此次造枪,是宋留给我的最后一个任务。”
季绫一怔,抿唇未语。
季少钧续道:“蒋叛变了,党内分裂,她摆明立场要支援共党。欧陆大战之后,各国军备紧张,生怕革命外蔓,巴不得中国各省乱得久一点、分得彻底一点。蒋现在傍上了外国人,刚得了一大笔钱。若他成了事,不光是南京、上海,整个中国都会变成他们借蒋这个人来操控的鱼肉。而我们现在造的这批枪,都要赶在他们的银元抵达之前送到山里去。”
季绫缓缓松开扣紧的指节,整个人静了下来。
她沉默了很久,一寸寸咀嚼他话中的分量。
良久,她轻声问:“你是共党?”
季少钧摇头:“我不入党,但做人有做人的责任。”
季绫一口应下,“我做,但我需要你给我把路铺好。”
他笑了一声,“好,你把想到的顾虑都告诉我。”
季绫道,“半年前冶铁厂的收益下滑,我们换成了含硫、磷量更高的焦炭,造钢轨还好,但枪管钢要高硬度、高强度。如果你找不到高品质焦炭,我再想法子。”
季少钧想了一想,道,“滇东。绕过西线的铁路不走军方仓库,直接从旧矿转手。我去找卢振秋,他跟我旧年有几笔账还未结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