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转头看向季绫,语气冷静:“你近日跟南京走得近,那边有了消息,却苦于只是个副官儿……”
季绫眉心微拧,“你想做什么?”
王鸿影俯身,在她耳畔低声:“我要他——帮我对付一个人。帮了我,合同是你的,王家再不动冶铁厂,你丈夫也能往上爬一步。”
季绫眸光微敛:“你要的人,是谁?”
王鸿影双手抱臂,站得笔直,声音却低了下来:“是我弟。王家长子。我查了,你丈夫最近在接洽的人,就是他。”
王丹歌吓得站起身:“阿姐你疯了?!他是咱哥!”
“他是个混账。”王鸿影咬牙打断,望向季绫一字一句地:“三年前,福源焦业的焦炭配额突然减少,三百个工人夜里被遣送,说是‘借调至临江修路’。可那趟车,根本没去临江。也没回来。我跟了他半年,找出了一份转账本。上头署名,是某日资联络处,汇了一笔‘翻译费’——五万大洋,收款人,正是他。”
王丹歌捂住嘴,眼圈瞬间红了:“……那三百人……”
“人没了,尸体也没了。”王鸿影道,“福源焦业由我爹做主,他把这件事压了下去。”
季绫声音软了几分,“你是想……替那些人报仇?”
“季小姐,”王鸿影笑了笑,“你这样心慈手软,厂子可办不大。我要你把这个孽种带回来,杀了他,才好断了我爹的念想……”
王丹歌颤着声音:“阿姐……”
“闭嘴。”王鸿影喝道。
“你未免也太心恨了。”季绫蹙眉。
王鸿影冷笑一声,“我心狠?我十四岁被爹拉回来给他管账做事替那脓包擦屁股,这么多年了,名下一点儿产业也没有。那孽种在外头多少年了?爹还把家业给他留着!”
王丹歌沉默了一瞬,缓缓道,“阿姐,可你把这件事公开了,我们家也会元气大伤。”
王鸿影笑道,“若不如此,我们什么也得不到。”
季绫思考片刻,抬眼看她,“要我做什么?”
王鸿影取出一封信递到她面前:“季小姐放心,只需帮我把这封信送到你丈夫手
上,托他转交给家兄,就够了。”
……
周家。
周柏梧谋了个差事,被拨了间办公室作办事处。
季绫坐在办公室里,手上还戴着进门时未脱的手套。
周柏梧从盥洗室出来,换了件呢料便服,“你来这儿做什么,门口那么多南京来的兵,倒也不怕?”
她没答,只将那封信递到周柏梧面前,“你不是不甘心当副职么?现在机会来了。”
“你有法子?”
季绫便将王鸿影的计谋低声说与他听。
周柏梧听罢,盯着她,半晌笑了笑,“绫儿,你这样……倒像是麦克白夫人了。”
季绫笑了笑:“如果你连王家一个改名换姓的贱种不敢动,那这南京,你也坐不稳。”
周柏梧拾起信,看了看信封,“交给他就行了?”
季绫将信封放在他掌心,平静道:“你只管说——这是家书,是王家的长女亲笔。剩下的,她们安排好了。”
她话音未落,便转身离去,披风扫过地毯边缘,丝毫不带留恋。
门轻轻关上时,屋内茶香犹存,信封上的墨迹却已干透。
一天后,载着王公子的船即将抵达漢昌。
方向却并非南京政府驻漢昌办事处,而是拐进汉水,往王家去。
船未及江心,突有六艘小艇包围。
登船者皆着便衣,腰间缠红绸斧头,带面纱,沉默无言。
警卫未及反应,头已落地。
王公子惊怒交加,夺窗而逃,却被一刀劈断船栏。
他堪堪抓住窗框,浑身湿透,手中紧攥着那封尚未拆开的信。
信纸已渗湿,封口却完好。
他咬牙,挣扎着想要撕开。
一柄短刀已至喉前。
江水拍打船身,咕咚咕咚翻滚着,把那封信卷进波涛中。
只剩封面两行字,随着血水晕开:
“父病沉疴,财产将分。长子速归,莫误。”
落款,王鸿影。
*
周家。
室中灯火暖黄,隔着雕花木窗洒在浴桶的水面上,氤氲着一层雾气。
香樟木热水里浮着淡粉的玫瑰花瓣,袅袅香气似有似无。
季绫靠在水中,湿发披散在肩,睫毛微垂,神色安静极了。
米儿刚将帘子掩上,正转身欲退,忽听外头脚步一顿,是周柏梧回来了。
他一身灰呢制服,帽子未脱,手中还握着一纸红头调令,眉梢眼角写满克制不住的喜色。
米儿连忙躬身退下。
不多时,水声微响,帘内女子起身拢巾。
“还愣着做什么?”她擦着湿发,一边随口问。
她话音未落,人就被猛地搂进了怀里。
“绫儿。”他的唇带着夜风寒气,却灼得她脖颈一烫,“我升了。他们说,王公子的事儿,我与他接洽多日,想必熟悉,就调入中央军政联络处,顶了他的窝儿,作总秘书。”
她轻轻“嗯”了一声。
周柏梧眼神发亮,一把将她打横抱起,压在软榻上,吻如雨落,带着一股狂喜后的贪婪。
“我就想——你再亲我一口,再抱我一回。”
他吻她眉心、鼻尖、下颌,像是要把这场升迁的恩典都刻进她肌肤里。
季绫撑着他的肩,轻声笑了一下。
“官升了,连礼数都没了?”
他将她的唇堵住,气息灼热:“礼数?你就是我的封赏。”
“我不亲,谁亲?”
周柏梧的吻还没停,唇沿着她的锁骨一路往下,像是要将这场升官的贪欢,一寸寸镌刻进她的骨血。
唇舌纠缠得凶猛,带着一股难得的炽热。
“你帮我……我就能把整个南京掀开。”
他喘息不稳,衣扣已开至胸口。
季绫一手抵着他的肩,轻轻推开了他,“不行,我月事来了。”
好在周柏梧不记得她的日子。
周柏梧讪讪起身,穿好衣裳。
“你做什么?”季绫问。
周柏梧顿了一下,看向她笑道,“今晚总得庆祝一下,我出去喝点酒,你先歇着罢,不必等我。”
“好。”
周柏梧走后没多久,外头却吵嚷起来。
“怎么了这是?”季绫穿了衣裳出门。
何妈急匆匆跑了过来,哭诉道,“哎哟我的少奶奶。”
“怎么了?”
“二小姐不见了,老太太急得一下子晕了过去,这会儿不知该如何是好呢!”
季绫匆匆拉着何妈,“送去奉宁医院!”
“车子……车子……叫大少爷来开车子!”
“他出去了,我来开!”季绫连连道。
“大少奶奶几时会开车?”
“季府好几年的贵客都是我去接的。”季绫急得推她,“别磨蹭了,快些把老太太抬出来,我去发动车子!”
七手八脚送去了医院,所幸周老太太已经无碍了,坐在床上。
她见季绫神色未定,便叫众人出去,只留季绫一人在。
季绫隐约猜到周青榆之事与编辑部有关,静静地坐下,拿定主意一问三不知。
然而周老太太只是拉着季绫的手,闭上眼,似乎睡着了。
季绫垂下眼,看着周老太太满是皱纹与老人斑的手,思绪万千。
她又抬眼看了看周老太太,她的脸色有些苍白。
“奶奶。”她叫道。
周瑾深深地叹了一口气,问,“榆儿还好吗?”
季绫看着她。
她的眼皮因衰老而松弛下垂,两腮因牙齿脱落而凹陷。
任她年轻时多么叱咤风云,年纪大了,权力、亲朋、精气一点点离她而去,世界就小了。
季绫忽然对她心生怜悯。自己心里虽然也担心,但点了点头,坚定地说,“她会好的,不用担心。”
周瑾轻轻拍了拍她的手,“绫儿。”
季绫将她的手握住,将脸贴上去。
周瑾道,“如今不是做生意的世道了,趁着厂子还没垮,卖了尚且能收回几成本钱……你婆婆小姨年纪大了,身子不好,我给她们留了养老钱,自己的棺材本儿也是够的……”
“奶奶……”季绫慌忙想制止。可想来这些话虽听着不吉利,此时若不说清楚,日后怕也难寻机会,她便握住她的手,道,“你说吧,绫儿听着。”
“我的股份,地契,还有先前的账本都在床底下的黄花梨木柜子里,钥匙在镜子后头。另有一份账本,记了从前做生意时,别人欠我的帐和人情。你遇到难处,拿着去寻他们,只是世态薄凉,别抱太大期望。”
季绫犹豫着开口,“奶奶……我……”
周瑾叹息一声,道,“柏梧从小就在学堂,他本性不坏,可许多事拎不清……你若是在他身边,我倒放了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