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灯投在路砖上斑驳陆离。人行道边铺着落叶,她踩上去,嘎吱作响。
前头拐角那幢沿江大饭店,红布金字的大匾高高挂起,台阶上铺着厚地毯。
宾客酒足饭饱,被主家挨个儿送上了车。
酒酣饭饱,一如她新婚时的模样。
季绫感物伤怀,走进几步,去瞧是谁家的喜事,却看见浓厚的夜色中——
“恭贺周柏梧先生荣调南京。”
大红横幅从四楼阳台垂下来,被江风吹得直响。
一队乐队正在拉最后一支曲子,隔着人声,还能听见音叉敲响的清音。
风从饭店门廊穿出来,卷着几缕红彩带从她脚边飘过去。
看来,周柏梧终于如他所愿,要去南京,进入政治权力的核心了。
她看了眼,忽然有些恍神。
一时间,第一反应竟是替他欣慰……转而又笑自己,竟是不记仇的。
她伸手将围巾往上拉了拉,把脸埋进那层薄绒里,站了一会儿,轻轻笑了一声。
风又起了,她转身往回走,背影被晚灯拉得极长。
季绫刚进跨进厂门口,就忽听里头一阵喧哗。
有工人瞧见她,慌慌张张跑过来:“厂长,不好了……外头来了人,说是奉南京命令,要查封咱们厂子!”
季绫一愣,眉头皱起,还未多想,里头的人就察觉到门口的动静,走了出来。
一个穿军装的公事员打头阵,身后跟着四五个身穿便衣的随员,手中执着盖有红章的文书。
而站在队伍正中、手不持文却气定神闲的那人——正是周柏梧。
他一身新制长呢,扣子系得笔直,气色极好,眼神却凉得仿佛不认得她。
“周先生?”季绫只觉得后头发紧。
他略一颔首:“奉令公干,查封厂务。”
季绫冷声道,“方才是你的人么?你们并没有证据,何必红口白牙的诬陷我?”
“此地涉军火流通、账目混乱属实,暂归我署接管。至于别的,你没有资格问。”
季绫面色越发沉了,手指缓缓收紧:“你调任南京的第一件政绩,就是拿我开刀?”
“此为官方安排,与你我私情无涉。”
“周柏梧。”她咬字极轻,“这厂子里有几百个工人要吃饭。”
“我再清楚不过。”他点头,又笑了一笑,“所以才选你。”
说完,他朝后方一点头,几人立刻上前,将厂门贴上封条,又开始清点账册。
季绫站在门廊下,一动不动。
风吹乱了她的鬓发,厂子里的探照灯正好斜照进来,她的脸半明半暗,看不出表情。
“你真狠。”她喃喃,“连告知一声都不肯。”
他轻笑一声:“你不是说欠我的么?这就当作给我的补偿罢。”
“轰”的一声,老西炉那口铜炉被撬倒,沉闷的回响传出了半条街。
季绫眼睁睁
看着几名工人按着头被赶出来,几台上好的冲压设备被拆解、拉断,零件滚落在地,丁零当啷乱响。
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连眼泪都没有。
那是她咬牙搭起的局面,如今被那些穿皮靴的人三两下踩成了废铁。
心里像烧空了。
最后一份清点文书盖章后,铁门“砰”地被钉死。
她仍站在那,呆呆的。
直到那人走到她身后。
“结束了。”周柏梧的声音极轻。
她没动。
可他下一句却不是告别,而是:“带走。”
两个随员立刻上前,不等她反应,便架住她的胳膊。她惊觉,猛地挣扎:“你疯了?!”
周柏梧面无表情:“我不想你留在漢昌。”
她怒极反笑:“你不如直接杀了我。”
“杀你做什么?”他低头看她一眼,语气平静,“你是我太太,我说过,永远是。”
说着,他一招手,几人一拥而上。
她手腕被迅速缠上了细麻绳,连喊叫的机会都没有,便被人强行押下厂台,一直拖回了许久未回的周家。
卧房内内,她端坐在镜前,慢慢梳垂散的头发。
她动作缓得很,一下一下,机械无比。
周柏梧站在她身后,俯下身,轻轻道:“绫儿,我说过,季少钧已经倒了,你只有跟着我才会幸福。”
季绫没动,静静看着他,目光深处浮出从未有过的疲惫,“……不一样。我们之间,从来就不一样。”
周柏梧脸上的笑凝住了,他忽然觉得——这一晚的明明是他大好的前程,整个人却像是被禁锢在冰凉的江水里。
她没有否认从前的事。
也没有承认眼前的他。
周柏梧忍不住骂道:“你到底是怎么回事?我都这样了——你还要我怎么样?”
她没回头,只轻声道:“灯光太亮了,眼睛疼。”
这句无关轻重的回答,让他胸口的怒气更难压。
“你以为我没看出来?从嫁给我开始,你一直在忍、在敷衍!从始至终你一直在想他,对不对?”
她轻轻合上镜盖,站起身,平静得没有半点波澜:“我说了,不一样。不要再提他了。”
周柏梧披了件外套就往门口走去,整个人暴躁无比:“……行,季绫,你厉害。”
说完,门“砰”地一声,被他带起的风摔得震天响。
屋中烛火晃了几晃,窗棱嗡鸣。
那声门响过后,房内终于安静下来。
这一夜,她没合眼。
从周柏梧下令封厂的那一刻起,她才明白,他不是气急败坏,而是筹划已久。
自己数小时前,看着他升迁的调令心里替他欢喜,竟是笑话了。
她披着衣裳倚在床边,痴痴地望着那扇上了锁的门。
“咔哒——”
门锁轻响。
只听得那声锁开,接着是脚步进来。
皮靴踩在砖缝间,一步一声,稳,慢。
她知道那是粟儿。
别人走不出这种理直气壮的步子。
灯火摇了一下,粟儿立在门边,肩头还落着雪。
“你走吧。”粟儿说,“马车停在后巷,我叫人等你半个时辰。”
季绫静静盯着她看了片刻,忽而轻笑一声,“你来放我?真稀罕“你别给我献殷勤。”
粟儿直视她,没有闪躲。“我不是为了你。我只是——不会让我的丈夫身边有别的女人。尤其是你。”
季绫收起笑,抬手,替粟儿把肩头的雪掸落了,“从前你睡在我脚边,我被雨惊醒,你也跟着起来。我吃不下饭,你想法子哄着我吃。”
粟儿冷笑一声,“你也知道……可你为我做过什么?”
“你刚被我捡到的时候……算了,不想跟你算这些了。”季绫眼尾红了,吸了吸鼻子:“只是我从没把你当丫头。”
粟儿抿紧了唇,仍是那副平静的神情:“你从来要风得风,要人得人,凭什么我要一辈子为你让步?”
这话一出,屋里一阵死寂。
季绫垂下眼,抹了一把泪,“那你听好了——是你自己,从我身边,抢走了你自己。你别以为,你得了个好男人……”
粟儿冷笑一声,从怀里掏出一封信递给她,“我从未想过,我清楚我在做什么。”
季绫拆开信封。
触目即是两年多以前,她和季少钧被拍下来登报的照片原片。
季绫难以置信地看着她,“你……”
粟儿抽出单据,拿手指着上头的名字——
周柏梧。
原来那时,不是周柏梧雪中送炭,他是暴风雪本身。
她却以为自己运气好,碰见了愿意无怨无悔接住她的人,所以赴日、归国、成婚……
粟儿冷笑道,“只有你,傻乎乎地信有好男人。我从来都清楚没有,我也知道我要什么。”
季绫拢紧了披风,头也不回地往门外走。
粟儿站在原地,脸上一丝表情也无。
第98章 ☆、98.信得过的人
季绫一路跑到法租界。
“咚咚咚”敲了三声。
院门应声而开,季少钧迎上前来,瞧见她这副慌张的样子,”绫儿……“
“事发了,咱们得快走。”季绫连连拉着他进去。
季少钧跟在后面,一把牵住她的手,“我知道……”
季绫一把推开半
掩的门,一眼就看见——
珪华坐在沙发上,怀中搀着一个人,披头散发、满身泥污,衣衫褴褛。
灯光一照,季绫整个人呆住。
“……阿榆?”
她几乎不敢认。
那双眼睛曾是最澄澈的,现在却像蒙了一层雾。
周青榆没有说话,只是低头,像只受惊的小兽,手死死护着肚子,一声不吭地哆嗦着。
她怀孕了。
季绫的手抖得像筛子,扶住她,才发现她手腕都是新结的血痂,脚上只穿了一只破布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