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儿知道她不好受,柔声劝道,“小姐,别收了,我来吧。”
季绫却甩开她的手,冷笑道,“你倒是一脸坦然,你前几日跟来府里的潘文来调笑,当我没看见呢。”
米儿愣住了,“我何曾跟潘先生调笑?”
“你还犟嘴。”
米儿道,“我没做过的事,当然不能承认。”
季绫忽然握住了她的手,轻轻抚摸着,“你这双手倒是被我养得好,水葱似的又细又白又嫩……往男人面前一抻,哪有不神魂颠倒的?”
米儿抽回了手,气愤道,“小姐,抢了你男人的可不是我。”
季绫嘴角抽了抽,笑道,“你看上潘文来,还是别的谁,跟我说一声,我便送你了。”
米儿忽然哭了,捂着脸转身要跑。
季绫见她没什么反应,只觉得一拳头打在棉花上,怎么也不得劲儿。
又想起粟儿。
自己对她不差,这么些年了,将心比心。可在粟儿眼里,自己倒不如一个男人叫她安心么?
她猛地关上卧房的门,撞倒了门后挂着琳琅满目物什的衣架子。
一时间各色帽子丝巾倒在地上。
她将那架子扶起,架子腿却压住了地上的丝巾。
季绫不耐烦地一扯,架子又倒了,短横杆径直砸到她的背上。
她痛得登时流下泪水,狠命推开架子,随手扯下上头挂的东西,在地上乱砸。
又一把将桌上瓶瓶罐罐的胭脂口红头油雪花膏都拨在地上,一边砸一边哭。
直到房间杂乱不堪。
她将两只兔子毛染的粉高跟拖鞋踢得远远地,在一堆杂乱之中坐下,抱着膝盖痛哭。
哭够了,收拾了行李,只提一只小手提箱,往厂子里去。
好歹,还有这么个地方是她的。
好歹,她还有更值得做的事。
在厂里的办公室歇了一夜,南边山林里的订单如雪般纷飞而来,她必须振作。
接洽、督工、想方设法地掩人耳目、提心吊胆地看着南京的动向,单拿出来一件,就叫人操碎了心。
*
一九二九年,元月初五,漢昌落了整整一夜雪。
天刚亮,法租界内仍是一片银白,屋檐挂冰,路灯还亮着。
洋房内,炉火未灭,晨光透过花玻璃窗斜落在厚重的地毯上,映出温柔光晕。
季绫披着长袄,手中握着刚批完的账册,指节冻得有些僵硬。
她刚处理完焦炭调运的合同,又接到暗线送来的纸条,签名处,是江西来信的代号。
听说……周青榆就是被派去湘赣边界,做妇女运动的。
她拎着茶盏,推开了楼上的门。
房内一片寂静。
季少钧靠在床榻上,单手支着书本,他捂得严实,胸口的旧伤遇冷总隐隐作痛。
他听到脚步声,抬头看她一眼:“怎么?”
季绫没说话,将茶盏放在他床头,拿出那张纸条:“来了。”
他目光落在那熟悉的代号上,点点头。
“你先去回话,别让他们久等。”
楼下,枪械图纸摊了满桌。
她亲自与厂里几名信得过的技师对接订单进度,夜里还要安排送货渠道。
一切都不落声张,连账目都分两本,真正的“货”从不走厂门,只走茶栈、纸行、香料铺的底仓。
这一年,南京提出“裁军建设”之策,八十二军、二百五十万人,被划作六十师。
无不人心惶惶,人人想着如何自保。
深夜,她把大氅披在他的肩上,坐在一旁看他伏在桌前画线路图。
“别勉强,”她帮他拉紧领口,“你的命也重要。”
“习武之人,不是螺丝壳方言,指身体弱。”季少钧缓缓握住她的手,“之后的计划?”
季绫摊开厚厚一叠文件,握着铅笔,在项目后头边做标记边说,“下月二十六,有一批要送往南昌,十五支短管,十支长枪,还有……”
季少钧静静地听着。
伤还未好全,特别是冷天,浑身疼。
忽然,他嗓音低哑地出声:“你念得没有我的心跳快。”
她一愣,转头看他,勾唇似笑非笑,“是不是该送你去看病。”
季绫将文件叠好放在一旁,手指摩挲到他的肩头,“疼不疼?”
他摇头。
“你撒谎的语气没变过。”她轻轻揭开他的衣裳,取出药膏。
他低头看着她蹙起眉涂药的模样,眼底泛起笑意,“这会儿倒像你娶了我。”
她没理他,只在最后系上结时低声道:“我要真娶了你,你就该听我话。”
他搂住她的腰,“我还不够听话么?你叫我往东,我不敢往西。”
季绫笑出了声,“我说什么就做什么,不许胡来,不许丢下
我,不许再断气躺三天三夜。听见没有?”
他将她拉进怀里:“听见了。”
她额头贴着他胸口,环抱的手臂慢慢收紧。
炉火还在烧,窗外江风猎猎,漢昌城沉入了深冬。
作者的话
Catoblepas-
作者
05-11
前面铺垫过粟儿的动物性很强(非贬义),可能时隔久远,所以多嘴解释一句,实际上这一茬儿粟儿是故意的。
第97章 ☆、97.“好男人”
冬日薄霜未褪,冶铁厂内仍旧轰鸣不歇。
季绫照常着墨蓝短打,外头披着一件皮领呢袄,脚踩皮靴,站在锻造车间中央。
她正在查验新进的铁砂成色,身边是一摞货单和刚整理出的帐本。
空气里弥漫着焦炭与铁水交织的刺鼻气味。
忽然,大门“砰”地一声被撞开。
一个穿皮呢制服的警官带着四五个巡捕冲了进来,后头还跟着个英租界的翻译官,脸上一副不卑不亢的冷笑。
“奉上头命令,接举报你厂内私藏军火。”
警官亮出搜查令,语气强硬,不容置喙。
车间瞬间乱了。
工人们手足无措,傻站在机器前,不知该如何是好。
季绫眉心一沉,未露慌乱,只向周知言眼神示意一番,道,“备茶,给警官接风洗尘。”
她话刚落,另一边的周知言已会意,悄然绕进模具室。
她则缓缓迎上前,亲手将那一摞账本递过去:“我们一直依法经营,账目清楚,材料流向也都有备案。”
“至于军火——”,她顿了顿,嘴角勾起一抹笑意,“若是冤枉了,可要替我们厂子澄清名声。”
翻译官接过账本,眼神微一闪。
那账本做得干净利落,所有进出明细都按月编排,还附带两封商会出具的调拨函。
此时,模具室的高炉火光骤然升高。
没人注意到,一批隐秘的枪管模具,在钢钳夹持下,迅速沉入了上千度的炼钢炉中,发出一声闷响,随即化成融铁的黑色火蛇,瞬间消失不见。
那是季绫早设的机关,一旦有人搜查,炉温再高五百度,足以销毁一切铁证。
几名巡捕转了一圈,却只翻出几支旧式猎枪和几套常用工具。
季绫从头到尾,未皱半分眉。
“诸位若是还不信,”她慢声道,“可到前院库房验数,厂里这一季的订单都走茶栈,运的是热水瓶盖和马灯片。”
警官咬牙看她一眼,终是挥了挥手:
“撤。”
她立在风中,送他们走出铁门。
而后,迅速拦了车,去法租界。
到了洋房,季少钧回头一看她那神色,眉心便皱了起来,“出事了?”
她将斗篷往椅背一搭,一句话也没绕:“刚刚被查了。是巡捕房来的,借口是查税,可问的全是厂子的事——谁来货、谁验货、我们往哪儿发。来的人带了本子,不是随便来晃一圈的。”
季少钧倏地站起身:“你还好么?”
“你听我说。”她定定看着他,语气冷静得近乎无情,“咱们不能再干了。模具、火药配比、测试账册,全得立刻销毁。你们那边是什么意思?”
季少钧勾了勾唇,“既是如此,咱们这‘第一批’枪也算是造完了。”
“什么?不能一受挫就想着走?”
“已经够了。巡捕房想必只是试探,南京八成盯上了我们,目前最好的办法就是走,走到他们找不到的地方。日后的事,在做打算。”
季绫沉吟片刻,道,“那我这几日把收尾工作做完,咱们就走。”
她说罢,披起自己的斗篷就往外走。
“绫儿……今天晚了。”
季绫摇了摇头,“等明天就晚了。”
他追上前,“多加小心。”
“没事的!”她应了一声,已经走远了。
不知为何,沿江至租界一带,忽然没了车。
她只能沿着江边走,吹着那刀子似的寒风。
扣子没有扣严,袖口风一钻,衬得她手指骨节发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