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不新了,带阳台的窗格斑驳,门廊下却挂着新换的红灯笼,门前台阶扫得干干净净,石柱上贴了春联。
“怎么还有人住?”米儿快步上前敲门。
敲了两下,一个穿围裙的婆子推门出来,一见他们这副模样,倒愣住了:“找谁啊?”
“我们是——”,米儿还没说完,就被季绫拦住。
季绫上前一步,脸上挂上礼貌的笑:“请问这房子,是谁家的?”
婆子皱眉:“这宅子是金兆昌公司的经理住的,搬进来快半年了。你们……是来寻亲的?”
“半年前?”季绫喃喃地重复了一句,不由得蹙起眉头。
“这原是总督手下的一处产地嘛,”婆子笑了笑,“他那位英大人不是前阵子下台了?房子立刻就被充了公,又转了几手……金家托人拿下的,正经批文都有。”
“怎么了?”季少钧撑着走近了,问她。
她回头看了他一眼,他的脸色已经因用力过度而白得像纸一般。
“没事。”她向那婆子歉意道,“我们走错了。”
周青榆在一旁拽着她袖口,低低不知在说些什么,兜里滚出一颗糖。
季绫蹲下把那糖捡起来,包回纸里,重新塞回袋子,才站起身,“找别的地方吧。我们还有一点路费。”
此时晌午刚过,最是叫人困倦的时候。
终于寻到一处小旅馆,门口挂着一条蓝布帘子,被风吹得直卷。旅馆招牌上的几个字,油漆脱得只剩一半,勉强看得出是“客栈”。
掌柜的是个瘦小汉子,皱巴巴的衬衣里塞着账本,一见他们带着疯人、伤病、行李一堆,眼神立刻有了三分防。
“几间?”他咬着牙签问。
“……一间。”季绫道。
掌柜的翻了个白眼,转身去开柜台锁匙,嘴里咕哝了一句什么粤英混杂的洋泾浜,尾音带着一丝讽刺。
“省咩——有骨头唔使肉喇。”
“就一间。”季绫重复,“没有有生意不做的道理。”
季少钧站在后头,一手稳住周青榆,冷汗已顺着鬓角流进脖子里,脸色发白,连开口的力气都没有了。
掌柜将钥匙丢在柜台上,又朝楼上一点:“三楼尾,水炉要自己挑。”
米儿接过钥匙,小声应了。
楼梯是木的,踩上去咯吱作响。走到三楼最里面那间,房门一推开,窗小,光暗,满屋一股子潮气和火油味。床只有一张,硬邦邦的藤条塌陷下去一圈。
周青榆坐在床边,仍旧是那副面无表情的样子。
米儿把水壶放好,又把洗脸巾掸开擦窗子。窗外楼下是杂货街,风带着煮豆的味儿吹进来,又冷又黏人。
季少钧扯了张泛黄的毛巾,拧水的时候,季绫瞧见他手都在抖。
安顿下来后,屋子里一时静了。
季绫坐在床沿,看着米儿这几日眼下的青色更甚,季少钧靠在墙角喘气,周青榆蜷在毯子里眼神涣散。
一个怀着孩子、疯疯癫癫;一个身子骨没恢复;一个是跟着自己长大的丫头,从没单独出过门。
“就靠我了。”
这个念头忽然浮上心头。
早上踩了一脚水坑,她的鞋里一片冰凉,又灼得痛。不用看就知道,脚底肯定起了水泡。
她顾不得看,站起身来,拿起门边的钱袋,“你们先歇会儿。我去找吃的。”
“绫儿,我一块儿去——”,季少钧想跟上来。
“你歇着罢,脸都白了。”季绫又把他按回去,“我很快就回。”
季绫出了门,往人多的方向走。
好容易碰见一家铺子,粥锅滚着,香味冲鼻。
她刚抬脚进去,柜台后头伙计一眼看见她满脸疲态、穿着不像本地的式样,顿时眉头一皱,冲她摆了摆手:
“满了。”
她取出钱来,却听不懂对方的话。左右是不卖的意思,只得转身出了门。
又忍着疼走了两条街,一家粤菜馆门敞着,座位空着,她一进门,还没开口,老板用带口音的官话先问:“你哪儿人?”
“北边。”她尽量温和。
那老板脸上笑意一僵:“无位啦,出去吧。”
她往里扫了一眼,明明空着两桌,“……我只打包。”
“冷饭都冇咯。”
季绫没再多说一句,转身离去。
出了那家,她站在街口,脚底疼得她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刀子上,胃里早空得发慌。明明是冬日,汗却从鬓角淌进脖子。
终于在街边小巷子里,她找到一户卖饭的老摊,煲仔饭已卖完,只剩一点锅底又糊又硬的米饭和冷的汤。
“几份?”
“……四份。”
“要筷子?”
“……要。”
她接过纸袋,拎着走出去时,膝盖一软,险些跪在街砖上,她连连拿手护住了饭。
饭买了回来,季绫忍着饥饿,不急着吃,先打开最上头唯一一份鱼片粥,用小勺舀了几口在碗里,唤:“阿榆,吃饭了。”
她把枕头垫高一点,把女孩扶起来靠住。
碗递到嘴边,周青榆已吃了两口就摇头,嘴里咕哝:“不
吃。”
“哪有不饿的。”季绫轻声哄,“吃一点,不然药也吃不下。”
周青榆呆呆地看着鱼片粥,脸上溢出一丝苦笑,“有意义吗?”
“什么?”季绫问。
“你何必想法子吊着我的命?有意义吗?我不像你,不需要意义就能活着。”
一时间,季绫也不知道她是在羡慕自己,还是在嘲讽自己。
米儿自己坐在马扎上扒了几口饭,虽然冷了,但味道不差,可她吃得匆匆,只三五分钟,就把筷子一搁,也坐了过来,接过粥柔声哄着,“阿榆,吃点吧。”
季绫劈手夺过拿粥碗,“哐当”一声搁在桌上,“不吃算了,我还饿着呢,谁管你。”
周青榆道,“我要你救我了?季绫,我不承你的情。”
“我就是贱,你哥那样对我,我还巴巴儿地把你一路带到香港……”季绫骂着,忽然转身坐在桌前,往嘴里塞饭。
塞得急了,又噎又呕。
周青榆看着,冷笑道,“你提他做什么,是他害的你不是我。”
季绫猛地灌了一口凉水,“那你对我生什么气?又不是我害的你。”
周青榆忽然怔住了。
她呆呆地看着季绫,小声嗫嚅了一句,“对不起……”
季绫叹息一声,“先吃饭吧。”
周青榆端起粥碗,吃着吃着,眼泪掉进粥里,“我不知道有什么意义,我为什么还要维持这副躯体而吃饭……我不知道……”
季绫语气也软了几分,“你才二十一岁,比如说你要活到七十岁,这么可能这么年轻就想到了人生的意义?”
周青榆哭得越发剧烈。
季绫边吃边说,“我不管你想怎么样,我把你一路带到香港,路费伙食费加起来花了一百五十多,你要死,先还我钱。”
屋里一时静了下来,只余碗勺轻触瓷器的轻响。
外头风声呼啸,小旅馆墙壁薄,走廊上有人咳嗽,声音隔着木板清清楚楚地传进来。
桌上那盏煤油灯亮得不稳,火苗时大时小。季少钧缓过劲儿来,打开行李箱,往季绫身上披了件旧羊绒披肩,又把几人吃剩的饭拢好,在矮桌底下摸出一个炭盆,去楼下把炭添满了,再抱回床前,小心放在脚边。
周青榆吃下了半碗粥,缩在被窝里睡去了。米儿靠着床边打盹,窗缝里吹进一丝风,煤油灯影在墙上晃。
季绫理了理袖口,起身收拾好包袱上的票据,“我要出去找房子,不能老这么挤在旅馆。”
季少钧支起身,搭了披风就要站起来。
“你歇着,”她回头瞪他,“这鬼天气一冷一湿,你这幅身子不好好保养,老了还得我照顾你。”
他嘴角一勾,笑着道:“那我趁着还能动弹,多陪陪你。等我真老了、咳嗽着喘气走不动路,你嫌弃我,我还有个由头拿你的错。”
“呸。”季绫也笑了,伸手扶住他胳膊,“走吧,借你一双眼看门面。”
两人出了门,街上正是下午时分,行人密集。沿街招牌挂得密密匝匝,粤语摊贩吆喝此起彼伏。靠码头这一片多是短租房,旅客杂、港工多,治安不好,几家看着像样的楼一问——
“满了。”
“不租北边人。”
“要押三个月租金。”
一家一家地碰壁,季绫没吭声,只越走越快。
走到第四家,是一栋靠后街的英式砖楼。门边立着个瘦长的守门人,看着像是洋行旧人。她上前说明来意,那人笑笑:“房东是个印裔太太,不常露面,要租得写申请,还要有人担保。”
“麻烦。”她说。
“你往北边走,山边那条马路,有些外侨退租的楼。”守门人倒是好心提醒,“远是远点,清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