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潮水漫过警戒线_Catoblepas【完结+番外】(124)

  空气里弥漫着血腥和草药味。

  她头痛欲裂,腹中空落得像被掏空了。

  她转头看着季绫,声音发干:

  “她……是不是出来了。”

  季绫点头:“是。”

  “女儿。”

  青榆怔怔地望了一会儿天花板,忽然眼泪滚下来。

  那之后的每一天,季绫都守在她身边。

  她不问、不逼、不劝,只是在她崩溃时把她抱紧,在她夜里呕吐时喂水,在她咬着枕头哭时轻轻拍背。

  她离了店,把后头的活分给宝姝与季少钧。

  白天,宝姝喂奶、换尿布、洗被单,她照顾周青榆,季少钧顾店。

  晚上,孩子睡不了整觉,她便抱到自己房里,叫米儿去陪周青榆。夜间季少钧抱着那孩子,坐在炭火边,一边陪着她清点账本,一边轻哼着漢昌城城哄孩子的旧谣。

  偶尔那孩子哭得凶,怕吵到周青榆,他就抱着下了楼,在铺子里踱步,嘴里低声道:“你娘在病着,等她好了就能抱你了,别吵……”

  这日,铺子里进了新货,季绫忙着清点收仓,上来得比平日晚。

  夜间小屋只留一盏灯,暖黄的灯光映在墙上,晃出一个摇篮的影子。

  季少钧穿着旧毛衫,怀里抱着那孩子,坐在窗前的摇椅上,微微晃着。

  孩子咿咿呀呀哼唧几声,蹙了蹙眉头,手指在他胸前一划。

  “你干娘……不是你亲娘,比亲娘还紧张你。”他说着,轻轻笑了一声,像是说给自己听,又像是悄悄跟她讲秘密:“你知道吗?绫儿当年说,不想带孩子的。可你来了之后,她比谁都会哄你。夜里你一哭,她睡梦里把我的胳膊当奶瓶,抓起来就要喂你。”

  他把孩子抱得更紧些,来回摇晃,那孩子慢慢睡去。

  脚步声细细碎碎地从屋外传来。

  “咔哒”一声,门被轻轻推开。

  季绫换了身干净的绒布家衣,头发松松挽起,眼角还带着终日睡眠不足的倦意。

  她一进来就看见孩子在他怀里睡着了,脸蛋红扑扑的。

  季少钧坐在窗边,整个人陷在旧摇椅里,偏着头,似乎也睡着了。

  季绫倚在门口看了半晌,走近他身边。

  他立即就察觉了,睁开眼打了个哈欠:“绫儿,来了。”

  她从身后环住他的脖颈,下巴搁在他的头上,低声问,“你遗憾吗?”

  “遗憾什么?”

  “我们没有孩子。”她说。

  季少钧抬眼看向她,满目温柔,“人生小满已是难得,如今与你日日相伴,已是我的圆满。”

  她望着他眼底那一点融化不开的深情,忽然觉得心里一动。

  “你还记得我头一次抱小孩,是在什么时候吗?”

  “记得,”他笑了一下,“你十五岁,府里亲戚来串门,你抱着别人家的儿子怕得发抖。”

  “那时候我不晓事。”

  他侧头吻了吻她额角,“那时候没想过能跟你有现在。”

  季绫把孩子轻轻从他怀里抱起,孩子没醒,只皱了皱鼻尖。

  她抱着,忽然轻声说了一句:“那你下辈子还要来找我,我们自己生。”

  “也许,我更贪心一点。”他说,“我想生生世世。”

  这一年香港雨水绵长。

  季绫撑着油布伞在街头买布,听街角茶楼的小掌柜说起:“教会女校在招新先生,最好是识字、有旧学底子的妇人。”

  她记下了,回到铺子里,第一句话就是对着周青榆说:“你去。”

  周青榆正在擦桌,回头时手上一顿:“我?”

  “你会识文断字,会讲道理,你可以教书。”

  周青榆正要犹豫,季绫斩钉截铁地开口,“周青榆,这不像你。”

  “我是什么样子,我早忘了。”

  “那你就找回来。”

  于是,四人一齐坐在铺子里后厅的旧长桌前,听周青榆试讲。

  季少钧靠在门边,宝姝抱着孩子坐在椅子上,季绫托着下巴专注地看着她。

  周青榆换上了一条素色长裙,头发整整齐齐盘着,倒有几分老师的模样了。

  可她一开口,声音就发颤。

  “大家好,今日我们讲《孟子》……”

  她讲得磕磕巴巴,连小孩子都忍不住了,在地上爬来爬去。

  忽然间,她扯了母亲的裙角一下,朝她一笑。

  那一笑像一颗石子落入水中,惊起往事种种波澜。

  她忽然找回了自己的声音,想起了自己想说的话。

  她清了清嗓子,重新开口。

  “我们今日不讲经书。

  “讲——人。

  “讲那些曾经想说话却被堵住嘴的人。

  “讲那些拼了命留下来的话。

  “讲我,讲你,讲我们这些活下来的人。

  “我们得记得

  。

  “得讲。”

  她一口气讲了下来,直到最后,才发现自己已不知何时脱稿。

  她望着桌前坐着的季绫,忽然红了眼睛:“绫儿,是你救了我。救我命,救了我说话的力气。”

  周青榆真的去了。

  她穿着灰蓝色长裙站在教室前,黑板上的字一笔一划写得正。

  她教学生识字,教她们读报,讲什么是工人,什么是契约,讲写字不是涂鸦,是把命磨成墨水,一笔笔刻在纸上。

  她开始写文章,用“栖云”为笔名。

  她有了更多可写的东西,她觉得自己笔下泣泪,终于不再是空中楼阁。她讲述村子里的女人子宫脱垂到两腿间只能一天无数次用手塞回去,讲述她流产那夜打完胎就急着开张的妓女,讲述她亲眼看到女婴被丢尽煮熟的柴火锅里而她没能拦下。

  灯下,周青榆在写稿,小孩子在她膝头,仿佛看得懂似的,盯着她的笔。

  她看着她总会想起往事种种。

  愤怒吗?她依旧愤怒,可怒火不再烧向这个孩子,以及和她一样的那些人。

  绝望吗?即使她仍旧看不到希望,看不到出路,可就算整个世界是黑暗的,这个孩子也叫她看到一丝希望——起码,她会成为一个完整的人。而周青榆相信,正在做这件事的,从来都不止她一个。

  她低头亲了一下孩子的发旋,然后深吸一口气,继续写下去。

  一日午后,周青榆拆开了一封来自广州报馆的信。

  她看完后手激动得发抖,随后,郑重地收进了怀里。

  晚上,季绫伏在柜台前算账,她站在她身后好一会儿才开口:“绫儿,我要走一趟。”

  季绫没回头,问得平静:“去哪?”

  “广州。报馆来信。”她语气很轻,却带着久违的明朗。“他们说,愿意派人接我,还给我留了住处。我想去。”

  这一次,她没有说“我怕”。

  她也无需虚情假意,因为她知道,季绫会站在她身后。

  季绫的确没有惊讶,只是关了火,回身看她,笑了:“那得了空,就回来瞧瞧,别叫你女儿长大了,只认得干娘。”

  出发那天,天还没亮透。

  周青榆挎着一只帆布袋,里头是几本写满字的旧本子,一只饭盒装了宝姝昨晚给她塞的干粮。

  小姑娘睡在季绫怀里,还不懂这世间别离的滋味,只顾得沉沉睡去。

  她们一直送她上了船。

  周青榆站在船头望着他们,眼圈红着,什么都没说。

  汽笛一声长鸣,船缓缓驶出港口。

  风吹起她衣角,她站在栏边,望着远处云层翻卷。

  ……

  季绫在香港收到周青榆的信时,是一个雨天。

  她拆开那封纸信:“我替她起了名——周栖云。”

  季绫眼眶忽然就红了。

  季少钧从层层叠叠的货架里抬起头瞧着她,笑着问:“她终于有名字了?”

  季绫点了点头,“栖云,栖迟的栖,凌云的云。”。

  小姑娘却偏偏就在这时候闹腾起来,哭得惊天动地,扯着嗓子不歇气。

  一只小手抓着季绫,一只手鼓着腮帮,口中念念叨叨。

  “……绫……绫……”

  季绫凑近了,柔声问,“什么?”

  “绫儿。”

  声音还带着奶气,却清清楚楚。

  屋里顿时一静。

  季少钧放下货箱,宝姝还端着碗。

  小姑娘再念了一遍,声音更亮些:

  “绫——儿!”

  季绫整个人愣住了,随后“噗嗤”一声没忍住,笑得弯下腰去,眼泪都要笑出来了,“娘还没叫出口,先学会叫绫儿。”

  她抱起那孩子在怀里左亲右亲,笑得直拍自己大腿:“果然这屋里,一天得听十几遍我的名字,她才学会的。”

  宝姝一边继续收拾碗筷,一边探头:“该不会是长牙了?”

  季绫轻轻晃着,一边拍她背一边自言自语,“成精了你是?”

  孩子哼哼两声,竟慢慢平息下来,头埋在她怀里打起了小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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