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整个人萎靡了几分。
赵姨娘只当她把话听进去了,语气越发柔和,“绫儿听话。这些天家里的事情多,你安生些,不要再生事端了啊。”
季绫原本不是非去不可,可听了什么“磨性子”的话,一时间,越发铁了心要出门。
“姨娘,阿榆等着我呢!我不去,岂不是叫人家觉得我失信?”
“叫你的小丫头去递个信。”
季绫忽然一吸鼻子,像是要哭的样子,“从小到大,跟我交际的人都是为了攀上爷爷,交心的朋友没有几个。好容易碰上一个……”
赵姨娘无奈地叹了一口气,拿眼示意她身后的不远处站着的几个士兵。
是爷爷的人。
季绫惊讶地看着那些人,又看了看赵姨娘。
赵姨娘连连解释:“你也别生你爷爷的气,他这几日不在家,怕你遇到什么危险,才派人来保护你。”
保护?
明明是明晃晃的监视。
可季绫知道,此时再闹也无用,反倒会牵连赵姨娘,只能回了房间。
木材市场。
上午的漢昌,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木材气息。
四周的摊位堆满了刚剖开的木料,新鲜的木纹在阳光下泛着微微的光泽。
贩子们的吆喝声此起彼伏,人群熙熙攘攘,讲价声、砍木声与铜板碰撞的清脆声交错在一起,热闹极了。
伍应钦立在一间木材铺前,目光扫过整齐堆叠的杉木。
他穿着一身熨帖的西装,袖口扣得一丝不苟,皮鞋在阳光下微微泛着光,静静地听着自己的心腹吴账房打听市场行情。
吴账房正满头大汗地站在铺子前,与木材店老板讨价还价了一阵。
他们已经跑了好几家木材行,清水县的杉木市场价都是一百五十文。
他们用量大,讲价也只讲到一百三十文。
打听到消息,这家店手里的货,三个月前出去了一大批,单价一百文。
二人便来探探究竟。
吴账房道:“老板,三个月前,你这杉木可是一百文。我这这回,要的也不少。”
木材店老板是个五十多岁的女人,穿着一件褪色的
蓝布短褂,双手搭在柜台上,神神秘秘地冲吴账房招了招手。
吴账房凑近了,那女人凑在他耳边说了些什么。
他皱着眉,听罢,转身走向伍应钦。
伍应钦问,“怎么?”
吴账房道,“那老板说了,三个月前的那笔单子,是前些日子修洞庭湖那边的防区,军里大手笔采购,他们做生意的没办法,才……”
伍应钦原本只是随意听着,闻言,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
“洞庭湖?”
吴账房点点头,回过头来看向伍应钦,眼中带着一丝意味深长的疑问:“爷,怎么忽然又来看杉木了?”
伍应钦没有回答,反而转身往木材堆里走了几步,伸手摸了摸其中一块杉木的切口,感受着新木料的粗糙触感,低声道:“洞庭湖又要修防御工事。”
吴账房一怔,若有所思地摸着下巴,“这事还真巧了……”他压低声音,“可这三个月前才修过一次啊,难不成是防区调度有变?”
伍应钦沉默片刻,收回手,转身时目光已经冷了几分。
他当然不会天真地以为这只是防线的正常调度。
秋蝉的消息是从四小姐那里得来的。
早晨,他担心秋蝉的话有误,又去拜访了何太太与刘太太,将昨晚席上的情景了解了个大概。
他本来深信不疑,确定这就是老帅的意思。
他眯了眯眼,视线落在那堆杉木上,神情若有所思。
看来,这位四小姐不是傻乎乎的大家闺秀,跟他玩了一招移花接木。
洞庭湖要修缮是真,老帅要杉木是真,只是,时间对不上。
伍应钦不相信她自己能有什么动机,背后一定有人指使。
那么这个人……是谁?
意图何在?
市场的喧闹依旧,讨价还价声、斧锯劈木的响声不绝于耳,但伍应钦的心绪却逐渐沉了下去。
他心中有了一个猜测。
他摸出怀表,看了看,已经到了约定的时间。
伍应钦脚步一转,拐入一家书局,走上二楼的雅间,书架旁,一个戴着圆框眼镜、身着长袍的中年男人正悠闲地翻阅着一本《申报》。
“查清楚了?”伍应钦摘下手套,随手搭在桌沿,低声问。
那人放下报纸,推了推眼镜,压低声音,“目前来看,老帅身边的心腹军官也不曾听说,这消息唯一的源头——四小姐。”
伍应钦的手指摩挲着杯沿,目光深邃。这个结论,并不在他的预料之外。
“季绫……”他喃喃地念着她的名字。
那人道,“四小姐不过是个不谙世事的小丫头而已,不至于骗你。”
伍应钦点了点头,四下望了望,见没人注意自己,才沉声道,“那季家的情形呢?”
那人也压低声音:“我不过时常替真味轩去季家送菜,具体的情形不清楚,但大概,季家依旧是老爷子做主,但他的大儿子似乎有些居功自傲,现在在云南,不知道做些什么。”
“我记得老帅还有一个儿子。”
那人点了点头,“季少钧……你不必考虑他,他只不过是老帅养的一个替身。”
“你怎么确定?”
那人将一叠报纸递到他面前,伍应钦低头扫了一遍,那是这近年来,季家参与的大大小小的战役。
那人见他看着,便说道,“漢昌人尽皆知,他并没有实权。这些年做的事,都是老帅的意思。至于为什么老帅并不打算培养他,你看……这些战役都没什么必要,老帅每次都派他去玩儿命,又不给多少兵,好些时候都险些回不来了。”
伍应钦点了点头,“我听说他尚未婚娶,也是这个缘故?”
那人道,“正是,府里早有传言,老帅不愿给他留后。”
“为什么?”
“他的娘是个妓女,有人根据老帅的态度推测,他可能不是老帅的儿子。但这些年,季少平蠢蠢欲动,老帅只能扶植季少钧辖制大儿子,但又不愿意真的放权。”
伍应钦沉吟道,“我知道了。”
他心中的猜测明晰了几分。
他起身戴上手套,步履从容地离开书局,径直前往都督府。
都督府门前。
卫兵依旧如旧日般肃立。
伍应钦拱手道:“通报一声,我来见老帅。”
卫兵冷着脸,“老帅不在府中。”
伍应钦皱起眉,“去哪里了?”
“这我们可不知道。”
伍应钦的眉头皱得更紧。
他清楚,老帅是个疑心极重的人,不会轻易离开都督府。
眼下正是他急着求亲的时候,老帅却恰巧不在?
若是巧合,未免也太凑巧了些。
这老头不会是故意避而不见吧?
思及此处,伍应钦心头一紧。
他转念一想,老帅不在,方才书局的那一番话重新在他脑中响起。
既然季少钧替老帅办事……
——去探探他。
第13章 ☆、13.下回别叫我猜你的心思了
租界。
午后的阳光被百叶窗切割成平行的金线,在黑白棋盘格地砖上投下监狱栅栏般的阴影。
季少钧站在书房里,手里夹着一支烟。
伍应钦踏入房间时,鼻尖捕捉到一丝消毒水的气息,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
他目光一转,看到一旁的桌上摆着还未处理干净的药盒,季少钧立领制服第三颗铜纽扣松脱了,半露出缠着绷带的颈侧。
——受伤了?
伍应钦越发觉得季府的局势扑朔迷离。
既然眼前这人不过是个传话的,他便不加提防。
他开门见山道:“参谋长,今日特来向你求证一事。”
季少钧抬眸,淡淡扫了他一眼,目光中带着几分不耐烦:“伍先生的事,向来与我无关。”
伍应钦也不恼,微微一笑,“参谋长言重了。我就直说了——都督府近日大量收购杉木,是为了加固洞庭湖?”
季少钧的手指轻轻敲着桌面,像是在思索什么。
片刻,他轻笑了一声:“你不是已经相信了?”
伍
应钦微眯双眼,“三爷的意思是?”
季少钧弹了弹烟灰,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你觉得,一个小丫头会知道军机大事?就算知道,也不会轻易告诉外人。”
这句话如同冷水当头泼下,伍应钦瞬间清醒过来。
——是啊,他为什么会相信季绫的消息?
伍应钦心头一沉。
一个小丫头在酒局上跟太太们哭诉,本就是些婆婆妈妈的话,他竟然这样认真?
他握紧拳头,脸色阴沉下来:“所以,这消息是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