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应钦看着两人的背影渐渐远去,江风拂起季绫乌黑柔顺的发丝,夜色中,她的一举一动都透着恰到好处的矜持与亲昵。
“伍先生……”周青榆这才开口。
他收回了视线,向周青榆歉意地笑了笑,“周小姐冷么?”
周青榆将披肩攥紧了些,故意摇了摇头,“我倒喜欢这江风,伍先生若是不忙,就陪我再走一会儿吧。”
伍应钦应下,陪着她走了几步,心中想着方才的事,越发烦躁。
半刻钟后,他假模假式地看了一眼腕表,道:“周小姐,伍某送你回去吧。”
周青榆笑道:“伍先生竟是这点儿时间都不愿给我了?我们学堂的女孩子们,常常说到‘沪上三公子’,我本想着今日跟伍先生见了面,明天见了她们,好去夸耀一番呢……”
“周小姐,我不过是顾虑你的名声罢了。”
周青榆笑道:“伍先生是个好人,不会做什么的。若是像方才那位李先生那样……”
伍应钦忽然蹙起眉头,“他如何?”
周青榆道:“也不过是老婆子小丫头们在背后嚼舌头罢了,没什么。”
“还请周小姐别吊人胃口。”
周青榆道:“左不过是男女之间的那档子事儿……可是三人成虎,谁知道真的假的?”
闻言,伍应钦越发不敢懈怠。他急匆匆将周青榆送到李中尉车上,自己叫了一辆人力车,直奔赵世矩的那座洋房。
洋房门前灯火通明,门“吱呀”一声打开,开门的却是秋蝉。
她见是伍应钦,略怔了怔,道,“伍先生,请进。”
踏入客厅,一股混杂着雪茄烟、烈酒和香粉的气味扑面而来,带着脂粉场的浮华与油腻。
赵世矩正歪在沙发上,和一个小丫头调笑。
见伍应钦来了,也不收敛,只是晃了晃酒杯,含笑道,“伍兄,进展如何?”
“赵兄,替我去寻一个能支大量现钱的银行。”
“你要多少?”
“二十万两。”
他忽然想起季少钧的话,这位太岁,不可不花钱去送,“——不,四十万两。”
赵世矩手里的酒杯一顿,胖乎乎的手在小丫头的腰间一拍,示意她退下,而后盯着伍应钦,笑意深了几分:“四十万?敬之,你可真是下了血本。”
伍应钦沉声道:“这笔钱,不得不出。”
赵世矩眯起眼睛,审视着他,“你可想清楚了?这么大的手笔,你可得确保回本。”
沪上徐家仗着郑同的势力,对伍家百般打压。
他来漢昌,他们已经知道了。
若是被他们知道自己此行求亲不成,回去之后,沪上越发没有伍家的容身之地。
他不能空着手回去,只能放手一搏。
要么生,要么死。
伍应钦将今日之事对赵世矩简略地说了,赵世矩听罢,端着酒杯沉吟片刻,随即笑道,“你可知道老帅对那做木材生意的是什么态度?”
伍应钦摇了摇头,语气里难掩几分烦躁,“我这几日根本见不到老帅的面儿,现在季小姐也不愿见我了。不过,我见那姓李的对季小姐倒是比我更亲密呢。”
说到这里,他的声音不自觉地压低了几分,指节无意识地摩挲着酒杯边缘,眼底竟是难得的惊慌。
赵世矩道,“我也认得做木材生意的,从前与广州有生意往来。广州不过是齐家与何家,哪里又冒出来一个李家?”
伍应钦眼底闪过一
丝阴翳,问道,“大约是小生意人?”
赵世矩摇摇头,“不论是谁,老帅的态度最重要。依我看,你还是有可能的。这几日他不见你,是因为去了北京,倒不是刻意疏远。”
伍应钦舒了一口气。
赵世矩睁着一双色眯眯的眼,“不过……他那个孙女儿也真漂亮呢,卖便宜了,可惜可惜。”
这几日相处,伍应钦早已习惯赵世矩这副样子,自己虽对男女之事兴致不高,不过男人嘛,风流些也没什么。
他连连问道,“北京?”
赵世矩在一堆鸡零狗碎的东西了翻出一份《新风》。
翻到目录,专门开辟了一个专栏,收录了五篇将新阜县之事的文章。
其中有两篇笔名“栖迟”,文采华茂又言之有物。
伍应钦草草看了看,甚至都要被文章影响到,恨起老帅与宋廉来。
所以老帅此次去北京,因为新阜县之事闹得大了,被北京政府叫去敲打?
伍应钦无不担忧地说,“今日我出门前,碰见一个新阜县的小丫头缠着我,死活要卖给我,看来新阜县的情形越发严重了。是不是老帅已经知道这事儿闹大了,想要我买下新阜县的杉木,一举两得?”
赵世矩立刻眯缝起一双色迷迷的眼,“长得如何?你怎么不留下来!”
秋蝉原本半垂着脑袋,忽而察觉到伍应钦的视线似有若无地往她脸上一扫,她立刻将头垂得更低了。
伍应钦佯装没听见赵世矩的话,继续说,“只是我担心,出了二十万两解决了新阜县之事,他仍不愿将季小姐嫁给我。”
赵世矩嘿嘿一笑,一双肉肠似的肥手在秋蝉腰间来回摩挲,“那老头吊着你,你也吊着他。你先出了二十万,证明你不在乎这点小钱,再想个法子把那丫头办了。到时候你什么都不说,那老头比你还急。”
伍应钦的脸色一变,倏然皱起眉,“你说这样的话,简直是在侮辱我!”
赵世矩不以为意地晃着酒杯,笑嘻嘻地道,“你这话就不对了,你是个痴情人,铁了心爱季小姐。古时候的西厢记,那张生在莺莺小姐服丧的时候爬到她床上,还传为美谈呢。这季小姐这辈子就是你的人了,早点晚点有什么区别?”
伍应钦仍旧皱眉,将拳头攥得指节发白。
站在一旁的秋蝉始终沉默不语,听到这儿,心脏猛然收紧。
她小心翼翼地望向伍应钦,生怕他动摇,生怕他真的听信了赵世矩的言论。
生怕,自己出于好意传的话,把季小姐推到了火坑。
沉默蔓延,空气仿佛凝滞。
赵世矩依旧笑着,语气散漫,“你真当自己靠着英国人就高枕无忧了?外国人有钱归有钱,可毕竟不了解咱们的情况。他们要做个什么,都得找中国人当代理人呢。如今在国内吃得开的,都是些有兵的人。你难道不知道?”
伍应钦的眉头缓缓松开,手指不自觉地在桌面上轻敲着。
思索片刻,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勉为其难地,“不到万不得已……”
赵世矩“哈哈”大笑,“我知道,敬之兄君子如玉,哪能像我这种下三滥的人呢?”
赵世矩这人,虽然满脑子酒肉肥肠,真做起事来,倒是十分迅捷。
他向门口一挥手,立刻有人进来,他迅速吩咐下去——
当夜,取银钱,清场地,印招牌,出价一百五十文。
……
次日清晨,伍应钦去时,已有不少新阜县的村民卖了钱,喜滋滋地数着银元回去了。
他站在人群之外,看着那一张张满是疲惫却终于露出笑意的脸,心情却没有半点轻松。
这一步走出去,若还是不成——
他在心中默道:“那四小姐……伍某,对不住了。”
第22章 ☆、22.胜负已定
一连三天。
前来卖木头的新阜县民越来越少,库房里堆积的杉木也远不如预期。
伍应钦眉头紧锁,亲自去清点库存。
清点完毕后,他的脸色越来越沉。
直到最后,他猛地将手上的账册摔在案上。
“怎么可能?!”
他的手指在账册上一遍遍滑过,所有的数目都在往下减。
从最初的一天几百车,到昨日不到五十车,今日更是寥寥无几……
他压着怒火,快步走到前厅,四下望去,瞧见了一个眼熟的村妇。
这几天,这女人帮着新来的县民引路,又教不识字的认秤算价格。一来二去,伍应钦认得她了。
他上前两步,拦在那女人面前:
“你们县的杉木只有这些?”
那女人正是王怜花,她已知晓季小姐的计划,怕还有变数,自告奋勇来此地,就为在伍应钦面前混个眼熟。
若是得了机会,能暗中递个话儿,就再好不过。
她在这儿耽搁了快三天,也没找到个接近伍应钦的机会,正发愁呢,谁知这冤大头自己找上门来了。
她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局促,眼底却藏着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
王怜花略显为难地说,“回老爷的话,前些天有个广州来的李先生,看我们被这木头拖得做不了事,好心出钱收下了。”
“李先生?”伍应钦的眼神一厉,眯起眼,“什么李先生?”
“是。”王怜花被周青榆嘱咐了,按照安排好的说辞,不紧不慢地说,“李先生还说,有多少收多少,急需,不嫌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