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少平原本正半倚在紫檀雕花榻上,懒懒地磕了磕水烟壶,听见这话,才懒洋洋地抬了抬眼皮,“兰州的?”
万芝轻轻点头,拿起烟斗,小心翼翼地填上一撮新的烟丝,又用银压棒细细压紧。
她点燃火折子,低眉顺眼地将烟嘴送到季少平唇边,语调温柔:“您尝尝,比先前的可要地道。”
季少平缓缓吸了一口,烟雾瞬间填满口腔,那股绵密醇厚的烟草香缓缓涌入肺腑,随后,一股暖意顺着血脉流淌开来,像是极细腻的火焰,在四肢百骸里点燃。
他忍不住又深吸了一口,嘴角不自觉地勾起,似乎很是满意。
“这烟……”,他缓缓吐出一口烟雾,微微眯起眼睛,像是在回味,半晌后,才慢悠悠地开口:“比之前的好。”
万芝掩嘴轻笑,双眸盈盈生辉,“那是自然,老爷日日操劳,自然得抽点好的。”
季少平心情颇佳,又悠然抽了两口,整个人微微往后靠了靠,比方才更放松了一些。
万芝看着他那副神色,眼底闪过一丝晦暗的笑意,却很快被她温柔的眉目遮掩过去。
“当——”
甫一开锣,帷幕一撩,两只提线傀儡现出来。
偶人转腕翻袖,惟妙惟肖。
这是季少钧特意请的泉州傀儡戏班子,可台下诸客,却无一人心思在台上之戏上。
沪督军徐同的人一袭薄纱长衫,手捧茶盏,眯眼看着那木偶,忽而轻笑一声,“老爷子这一‘腰伤’,像是带出陈年旧病,怕是要治一治了吧?”
滇督
军黄廷的幕僚冷哼一声,“漢昌若是乱了……”
季少平冷哼一声,吸了一口烟,舒舒服服地叹了口气,才说:“谁说我季府乱了?”
场中顿时安静了片刻。
一众目光,纷纷看向季少钧。
季少钧漫不经心地抿了口茶,笑道,“大哥说得对。”
徐同的顾问低笑出声,“三爷怕是过于谨慎了吧?外头都在传……”
季少钧道,“这木偶戏倒是妙,那偶人看似与真人无异,可若是离了背后的人,必然是寸步难行。”
黄廷的老参谋挑眉:“三爷此话,可是在影射谁?”
“我哪里敢。”季少钧拱手道,“不过做傀儡倒也省心,哪像那背后的人,朝乾夕惕,不敢松懈半分……”
他说着叹息一声,“便是叫我做,我也不做。”
众人依旧是半信不信地看着他。
季少钧指尖一顿,茶盖轻轻扣在盏沿之上:“大哥,可知绫儿的消息呢?”
“谁知道又野到哪里去了,可你放心,总不至于在我季府丢了。”
这时,一旁陪着的万芝柔声插话:“老爷把这孩子养得聪明伶俐,谁看了不喜欢,一时半会儿不在眼前,谁怕被谁带走了舍不得还呢。”
季少平将水烟重重地磕在桌上,“少跟老子花言巧语。”
万芝却一点不慌,仍旧是温顺地笑着,“再者,你今日好容易休息,饭桌上却还在为家国大事操劳,这些琐事自然是分身乏术。三爷顾好这些琐事,也是为你减轻些担子。”
一席话说得天衣无缝。
不仅替季少钧找了个合适的借口,免得季少平迁怒于他;又给季少平戴了顶高帽子,夸他心系国家大事,哪里有闲心管家中琐碎之事?
更重要的是,她话里话外,仍旧分得清清楚楚谁是“主”、谁是“次”,让季少平听得很是受用。
再看季少钧低着眼,垂着手,恭恭敬敬坐在一旁,倒是一副合格的“傀儡”模样。
这场戏,他演得合格。
季少平满意了,吸了一口烟,“也有一阵子没见她了,去找找。”
“是,大哥。”
作者的话
Catoblepas-
作者
03-21
周柏梧:真说你俩没可能你又不乐意季少钧:老帅叫我跪下,忍!兄长叫我示弱,忍!亲自带大的小丫头跟人跑了,我……
第41章 ☆、41.忽有愚人
季少钧舒了一口气,一路走来,院中的蝉鸣早已被凄厉的戏腔压得支离破碎,只剩些不成调子的残音。
他抓住一个小厮,“小姐呢?”
小厮吓得手中的一摞瓷碗摔落在地,抖着声音回复:“回……回三爷,小的在厨房打下手,哪里知道小姐的身影……”
再抓两人问,都说不知。
季少钧站在檐下,心中越发焦虑。
胸口像被千斤石压住,喘不过气来。
天色渐沉,无一丝风,空气越发凝滞,附在人身上,像是一层密不透风的膜。
他解开了领口的风纪扣,试图叫自己呼吸顺畅些,却扯出了怀里那只怀表。
“啪嗒——”
表盖弹开的声音格外刺耳。
秒针稳稳地在刻度上投下一道纤细的阴影。
三点二十了。
唱戏的声音阴魂不散地散进家中每一处角落,飘渺的,雾气似得。
听不真切,却也挥之不去。
他紧咬着牙,唤来了李中尉,“调四营的人。”
李中尉一愣,还未作答,已见他抬步向外,铁青着脸,“地毯式搜查,活要见人——”
他的尾音突兀地断在戏班甩出的高腔里。
松开手时,他掌心嵌着四道深深的月牙痕。
怀表链子从指缝滑落,在天光里晃成虚影。
四营长靴跟相击的脆响尚未落定,院落那头的月洞门外,传来一阵细碎的脚步。
负责厨房的柳妈拽着个老妈子踉跄而来,那人银鼠灰鬓角散着几缕,发间还粘着片鱼鳞。
这老妈子正是阿桂。
阿桂袖口洇着鱼腥气,竹篾篮里滑出条死鲫鱼。
水渍在青砖上蜿蜒而行,最终爬到季少钧脚下。
那婆子带着哭腔,颠三倒四地说了周少爷如何大胆地抱着小姐出了门,小姐怎样依在他怀里笑。
那“笑”字落下,宛如一根细针,直直地戳进心口最软的地方,
他眼神一敛。
可——
好在有了下落。
“原是让老奴及时禀报的.....”,阿桂仍在碎碎念。
季少钧低分吩咐:“备车。”
……
西山没什么好看的,无非沿着小溪走到中段,便能望见一座高悬的瀑布。
瀑布旁是香火颇为旺盛的宝合寺。
季绫幼时常来寺中游玩,不为参拜,只为山中清新的空气。一来二去,寺中僧人都认识这位都督府的四小姐了。
她下了车,抽了几张票子给王保,“王叔,你先在附近找个地方喝茶。”
“小姐,我还是在山底下守着吧?”
季绫笑道:“放着快活不快活,倒要在车子里枯坐着?”
“小姐若是着急回去,也方便。”
季绫道:“你去歇着罢!现在能有什么要紧事?”
王保知道小姐是体谅自己,不再多言,恭恭敬敬接了钱,将车留在山脚下,自己走远了。
西山傍晚的风带着些湿意,掠过枝叶,带起一阵轻微的沙沙声。
周柏梧见身边再无外人,伸手欲牵她,她却把指尖一缩,甩开他的手,三步并作两步地上台阶。
“绫儿?”他唤她。
她不闻不问,脚步更快了些。
周柏梧看着她倔强的背影,笑意收敛,连连跨步跟上。
顺着小溪一路向上攀去,渐闻水声,便知道快到尽头了。
瀑布水气弥漫,远远看去,在暮色里像是扯开了半匹银纱。
空气中混合着泥土和湿润的青苔气息,好闻极了。
季绫蹲在瀑布边的大石头旁,见一簇粉色的野花开得正好看,伸手去抓。
足下的石头满是湿哒哒的青苔,脚下不稳,摔进溪水里。
“嘶——”
凉意瞬间包裹住她,她惊呼出声。
溪水不算深,但足够将她裙摆浸透。
周柏梧伸手去拽已经来不及,眼睁睁看着旗袍如折翅的蝶,扑簌簌跌进凉彻骨的碎玉堆里。
惊起的雀鸟掠过潭面,翅尖扫乱了他映在水里的眼镜边框。
好容易将季绫拉了上来,自己的衣衫也湿了大半。
季绫呆呆地站在溪水旁,看着贴在自己腿上的裙摆,又看了看狼狈的他,“这下怎么回去呢?”
“去寺里要一间僧房吧。”他倒是一脸平常,“小时候我们来玩,倒是没弄湿衣服。”
季绫忽然红了脸。
那时候两小儿,尚无性别之分。只怕弄湿了衣服,回去要被长辈责骂,便双双在岸边褪尽衣物,才跳进灌木掩盖的小潭里。
季绫并没有忘,可这种事,两人心照不宣,何必在如今提起?
此时约莫下午五点,太阳西沉,暮色将石阶染成了橘瓣的颜色。
西山还未入夜,就升腾起雾气。
季绫裙摆全湿了,玻璃丝袜洇出水痕,贴着皮肤,像蛇蜕般阴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