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闹成这样,他再执意逼迫季绫答应,不出三日,整个漢昌都知道老帅拿自己唯一一个孙女换钱了。
那这件事,就算他赵世矩没办利索。
老帅最在意名声。
这么多年为非作歹,底下的百姓愣是没一个骂他的。啃着树皮咽着观音土,也只说一句:“老帅最是宅心仁厚的,只是底下人办事不利索。”
老帅这回若是生了气,赵世矩他爹就要被从商会会长这个肥差上撸下来。
到时候赵世矩他那十几房姨太太还怎么养活?
赵世矩
没法子,只能尴尬地打圆场,“不过是叔叔伯伯们开玩笑的话,四小姐何必哭成这样。”
季绫低着头,手里攥着帕子,柔声说,“我并不是说伍先生不好,只是想到要离开家,心中不舍。”
她说着,拿出绢子擦了擦泪,笑道,“既然赵先生说是玩笑,我就放心了。”
这一句,听上去是乖巧识大体,可已经将所有“逼亲”的话逗定性成了“玩笑”。
赵世矩脸上的笑挂不住了。
他只当今天来做一桩好事的,顺水推舟,皆大欢喜,谁知闹成这副样子。
他被驾到火上烤,不敢琢磨老帅,也不敢记恨季少钧。
一时间,心里怨上了季绫。
一顿饭,不尴不尬地吃完了。
众人各自散去,车也早已备好。
季少钧送她们母女回府,沿途灯火稀疏,街道静得出奇。
车厢里的沉默压人。
季绫与文容卿并排坐在后排。她的母亲一言不发,手里捏着帕子,神色如常,仿佛今晚饭局什么都没发生。
前排的季少钧双手握着方向盘,目视前方。夜色笼着他的侧脸,只剩下一道冷硬的轮廓,看不清情绪。
车窗外风景飞速倒退,像她脑中那些混乱的思绪,追不上、抓不住。
季绫悄悄看向他。
几次张口,又咬着唇将话咽回肚里。
母亲在,她不能问。
问了就是失态。她从小就知道,在文容卿面前,任何动摇的情绪都会被视作无礼。
可她心里的疑问像石子卡在喉咙口——
他今天为什么出声?
是看不惯赵世矩,还是……真的,还记得她?
季绫垂下眼,指尖紧攥着帕子,指节发白。
文容卿大概是有些生她的气了,一上车便与她拉开了距离。母女俩各自挨着车窗坐着,谁也不说话,车厢里静得只能听见彼此的呼吸声。
季绫靠着窗,一言不发。
她心里有苦,却说不出口。
连她自己都承认——直到伍应钦亲手举枪的前一刻,她还真心以为,那人是她最好的选择。
她素来晕车,此刻胃里翻江倒海,眼眶也酸得厉害。
不知是不是夜太安静,眼泪就那么悄无声息地落下来。
她低着头,轻轻呕了几下。
就在这时,她听见一声轻轻的叹息。
随即,一只手落在她肩上,指尖有些冰,带着一点笨拙的温存。
是文容卿。
季绫赌气地一抖肩,将那只手推开。
文容卿也没生气,只是往她这边挪了挪身子,声音很轻,“好了,绫儿,好了。”
季绫鼻尖一酸。
原本的委屈与埋怨一消而散。
她没有再说话,只是缓缓靠过去,把头轻轻倚在母亲肩上,闭上了眼。
车窗外是夜,风刮过玻璃的声音细碎又温柔。
她的睫毛微微颤着,一滴泪还是止不住,从眼角悄悄滑落,落在文容卿衣袖上。
季绫靠在母亲的肩头,不再动。
文容卿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抚着她的背,一下一下,像是在安抚一个从梦魇中醒来的孩子。
她身上淡淡的香味,是常年书卷和沉香交织出的气息,陌生,却让人安定。
季绫闭着眼,任由那只手轻轻落在背上,把她满腹的委屈、疲惫、焦躁,一寸寸抚平。
她没问“为什么”,也没去想这份温柔来得是否太晚、太莫名其妙。
她只是靠着放肆地哭了一阵。
哭累了,就缓缓停下。
车子还在往前开,轮胎碾过石子路的沙沙声催人昏沉。
困意悄悄涌上来,她生平第一次挨着她的母亲,沉沉睡去。
哪怕她并不明白,母亲为什么忽然靠近了她;可她的身体比心更诚实——它已经决定依赖。
再次醒来时,车已经停在季府门前。
夜色静,风微凉。她坐起身,脑中还有一瞬的恍惚。
季少钧走到车旁,为她们母女拉开了车门。车灯一亮,他的面容被一半照亮,一半藏在暗影里。
季绫提着裙摆下车,脚跟刚一着地,鞋尖磕到一粒石子,身形一晃。
还未反应过来,一只手稳稳扶住了她的腰侧。
那只手来得又快又准,掌心透着一股微热,隔着衣料传进她皮肤里,像火星一样,烫得她心头猛地一跳。
她怔了一下。
十六岁那年分别至今,她早已不再习惯他的触碰。
她已经是大人,不再是那个可以靠进他怀里撒娇的小姑娘。而如今,他那只手的存在感,突兀得像一场梦外之事。
可还不等她站稳,那只手就松开了。
迅速、干脆,没有一丝犹豫,毫无半点留恋。
她怔怔地抬头看他。
他只是淡淡地撇了她一眼:“注意些。”
说完,便转身离去。
夜风吹过,带走他衣襟上残留的烟草味。
而季绫站在原地,手指不自觉地捏紧了裙角。
那一瞬短促的接触,让她心中那点异样的情绪,怎么也平息不下来。
多年未启的旧琴弦,被人无意拨了一下,在心底,颤了许久。
……
夜色深沉,老帅书房的灯火在黑暗中独自燃烧。
季少钧轻叩几下,“老帅,我来了。”
里头一声洪亮的声音,“进来。”
开了门,书房里烟雾缭绕。
陈年的檀香味混着淡淡的硝石气息,空气沉闷而压抑。
老帅负手立在书桌前,灯火在他脸上投下深浅不一的阴影。
他指尖在案上摊开的西南地区的地图上一寸一寸摩挲着,动作缓慢至极。
季少钧迈步向前,身后的门被仆从无声地关上。
老帅没有抬头,语气却多了几分轻快,“那姓伍的满意吧?我可是把最漂亮的孙女送出去了。”
“我回绝了。”
老帅的手指停顿一瞬。
寂静蔓延,书房中只有白炽的灯光忽明忽暗。
“你说什么?”
老帅的声音依旧不疾不徐。
季少钧再次开口,“我回绝了。”
老帅终于回过头来,目光冷冷地落在季少钧身上。
片刻之后,他笑了一声,“你?”
他的视线停在季少钧脸上,轻蔑极了。
他缓步走向季少钧,“狗仗人势,得意忘形了?”
季少钧手指收紧,骨节因用力而泛白。
他垂眸,盯着地板的缝隙,恭敬道,“那姓伍的并非诚心,在场的人都看得出来。若是叫他们散播出去……”
话音未落,老帅忽然抬手,一巴掌甩在他的脸上——
啪!
季老爷子年近七十,常年习武,手劲儿极大。
季少钧脸颊内侧的肉被牙齿割破,登时口中泛起一股浓烈的血腥味。
他喉头一动,将口中的血沫咽了下去。
老帅眯起眼,死死地盯着季少钧。
这个养不家的野种,就像他那个婊子娘。
不管是谁,不管遭遇了什么,面色平静乃至麻木,像是一汪死水。
他心头腾起一股难以遏制的怒意。
忽然,他一把抄起桌上的青玉镇纸,猛地砸向季少钧的肩膀。
砰!
镇纸狠狠砸在肩骨上,季少钧闷哼一声,几乎倒在地上,额角渗出冷汗。
他低着头,脸色依旧平静,仿佛那股疼痛根本不存在。
“跪下。”
老帅语气冷冽。
季少钧没有反抗,没有一丝挣扎。
他的膝盖重重撞在地上,骨骼发出一声闷响,痛意从骨节蔓延开来。
老帅轻蔑地撇了一眼他,就像在看一个被打断脊梁的狗。
“看来你还知道,谁是你的主子。”
季少钧痛得嘴唇泛白,军装被冷汗浸湿,可他依旧跪着。
沉默而顺从。
他终于开口,看着他的“父亲”:“属下知错。”
老帅正要说什么,忽而猛地咳嗽起来。
好一阵子,才止住了。
胸口已剧痛无比。
老了。
到底是快七十的人了。
他看着眼前的人,无奈地叹息一声。
再开口,语气已平和了几分,“我知道你顾及我的名声,可你不该擅作主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