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帅背转身子,看向那张摊开的地图。
“这回是你要去西南。现在缺了这笔钱,打不过革命党,死了伤了的,是你,不是我。”
季
少钧低下头,趴伏在地板上,深深地磕了一下,“多谢老帅体谅,属下会竭尽全力。”
第4章 ☆、4.幼稚
季绫将她母亲送到,又陪着坐了一会儿。
雕花窗棂斜斜漏进几缕清冷的白光,将梳妆台上的胭脂盒子映得半明半暗。
两人默默无言,只有文容卿卸簪时银梳划过发丝的声响。
季绫觉得自己该解释,却又无从说起。
于是,只在她身边磨蹭了半响,仍未寻得开口的机会。
好容易服侍到文容卿睡下,她出了门,独自在院落间的花园里转悠。
漢昌的暮春,已像盛夏那样恼人。
又不下暴雨,空气越发粘滞。
人不动,身上也闷了一身的汗。
季绫见四下无人,解开领间盘扣,仍觉得襟前洇着层薄汗,难受得紧。
花园的小溪是从山间引下来的,凉快得很。
她蹲在青石板上,拿手撩那冰凉的溪水。
涟漪里,自己倒影被水波扭曲了。
她望着水面,怔怔的。
今日算是度过了难关。
既然是季少钧发话,想必爷爷也不会为难娘与姨娘。
可是,他为什么……
她忽而想起他扶她的时候,情急之中,一把揽住她的腰。
而后,连连放开了。
自然是避嫌。
风吹过,梧桐翠绿的树叶沙沙作响。
季绫抬眼看去,这棵树枝桠横生,淡紫色的藤花串自枝条垂落,不时扫过她幼时刻在树干上的歪斜字迹。
正是她小时候常常爬的那一棵。
在很久很久之前,府里的事都在她父亲与爷爷身上。
小叔那时清闲,倒是常常陪她玩。
这树很高,现在看来,都有些畏惧。
那是却十分神气地爬上树,坐在摇摇晃晃的枝头,一点也不害怕。
也许是初生牛犊不怕虎,也许是那时候她天真地相信,若是摔下来了,他总会稳稳地接住她。
季绫蹲在溪边,又落了几滴泪。
小时候盼望着长大,总觉得长大了,就有一天吃四串糖葫芦的权利。
可那时不知道,这点儿时奢望的放肆,是以全部自由为代价的。
季绫本性是脆弱易感的,但也许习惯了她母亲的冷淡、父亲的缺失,知道哭闹没用,就学会自己哄自己。
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
于是,就养成了个不倒翁的性格。
别人稍微一用力她就倒了,并不犟着劲儿。
可一收了手,自己又晃晃悠悠地回到自己的本来的样子上。
眼前这关既然已经过了,她哭了两声,回到房中,心情已畅快了许多。
日后的事,再说吧。
今天急也急不来,能睡一天安稳觉,就早点躺下。
米儿与粟儿听见月门外传来走路的声音,连连迎了出过来。
“小姐这副样子,想是对伍先生满意了?”
粟儿将茶盘搁在酸枝木圆桌上,又见季绫畅快了许多,打趣道。
季绫随手抄起米儿未完工的并蒂莲帕子,结结实实打了粟儿一下子,“死丫头,再提一句伍先生我撕烂你的嘴。”
米儿连连将粟儿推了出去,又往她手里塞了三只暖水壶:“别在这儿讨人嫌,打水去,仔细厨房当值的张妈睡了。”
粟儿边往厨房走,边冲米儿龇牙咧嘴地笑,“就你个人精,讨人喜欢。”
季绫与米儿相视一笑,却又听见廊下,粟儿亮着嗓子喊了一声——
“呀!李中尉。”
“李中尉?”季绫一时有些莫名其妙。
米儿道,“小姐忘了,这是三爷身边得力的军官呢。”
“他来做什么……”
话音未落,李中尉已来了院中。
他见了季绫,恭恭敬敬地行了个军礼。
站定了,递给米儿一条帕子。
“小姐下车时落下的,三爷着我送来。”
——李中尉随着季府里的人,称季少钧为“三爷”,而不是“参谋长”,是亲兵的意思。
季绫从米儿手里接过帕子,嗅到极细的硝烟味儿。
“难为你大晚上还跑一趟,多谢了。”
她收起帕子,连连道了谢。
想赏他些钱,又想着,毕竟是军官而不是仆人,怕他受辱。
她便转身从房中多宝阁里寻了一罐水果糖,笑盈盈地递到李中尉手上,“想来李中尉也不缺什么,别嫌弃我这女孩儿家的零嘴。”
待军靴声消失在月门外,粟儿提着满满当当的暖水壶进来。
忽见小姐对着留声机旁的老相框出神——
照片里,穿学生装的少女站在那位青年军官身后,他襟前怀表链子还闪着模糊的银光。
租界。
李中尉轧着黑沉沉的梧桐影拐进租界时,露台上烟头已明灭了三回。
季少钧斜倚着栏杆,衬衫领口松了两粒扣。
整栋洋房,只有他指尖的光斑。
烟头明灭,映得他的半张脸一片橘色。
在乌云密布的夜空、树影摇曳的阴影之上,格外显眼。
“之前的那个医生依旧没消息,但找到他家里人,问出来,是大爷的同窗……”
季府大爷……
季少平。
她的父亲。
季少钧冷笑了一声,方应:“知道了。”
李中尉复了命,正要退下,却见他今日反常,难耐心中的忧虑,“子和,近来烟瘾怎么越发大了?”
季少钧这才回过神来,将烟按灭了,“这阵子倒习惯了。”
“朱医生也说过,那法子不是长久之计……要尽快啊。”
“知道了。”
季少钧手中拨弄着那支未燃尽的烟,静静地站在阳台上,看着远处一盏盏暗下去的灯火。
他回想起她的眼眸。
几日前,还像朗朗星光一般明亮。今日一见,却蓄满了疲倦。
不过数日而已,为何她看他已那样陌生?
就像,他们已分别了很久很久。
李中尉犹豫片刻,开口道,“四小姐已经不哭了。”
季少钧不答话,手指来回搓捻纸烟,将烟丝都搓散了。
“四小姐还给了一罐糖。”
“啰嗦。”
李中尉告了罪,转身离开,季少钧却叫住了他,“明日去把那传话的请过来,记得避着些
人。”
“周先生?”
“嗯。”
“还不到时候……”
“我记得你只是个中尉。”季少钧一字一顿地,是警告他不要越俎代庖的意思。
“是我多嘴了,属下告退。”
李中尉走后,四周重新一片寂静。
没多久,季少钧下意识想去拿烟盒,抽出纸烟,忽然又想起今晚季绫泪水晶莹的眼。
自鸣钟敲过十一下,震碎了寂静。
他回过神来,将烟盒随手掷了。
夜晚是闷的,风也是又燥又热。
天上月明星稀,朗然得近乎可耻。
季少钧莫名觉得烦躁。
他转身进了房间,拉上阳台的玻璃门。开了灯,却见靠窗的小几上放着一只小巧晶莹的玻璃罐子,里头装着彩纸包的水果糖。
罐子是未开封的。
前几日吵着要吃,他好容易托商行的人弄了来,今天倒这样大方了。
“幼稚。”
他嗤笑一声,唇角却挂上笑意。
他拆开糖纸,含入口中。
一股略微酸涩的清甜从舌尖弥散开来。
第5章 ☆、5.十五分钟
翌日早晨。
季绫早早地去了爷爷的院落,却在院门口被两个士兵拦下了。
“四小姐,老太爷还未起来,还是请回吧。”
她爷爷疑心病重,生活起居,护卫里三层外三层地将他围着,有兵不奇怪。
季绫问道,“爷爷平日五点多起,今日七点多了,还在睡么?”
“四小姐请先回去吧。”那兵士只重复了一遍。
他是在撒谎。
季绫心中一沉。
昨夜拒婚犹在脑中,她一度以为爷爷待自己好,纵使是生气,她撒个娇就好了。
可谁知,如今见也不见了。
她站在门前,终究没有强闯。
季绫无法,只得转身离开。
她沿着回廊绕到季少钧的院落,却发现院中空无一人,杂草丛生,是许久没住人的样子。
这才想起来,小叔数年前就搬到了租界,并不住在季府。
季绫打了电话去,那边一个老妈子接了,说是上午要见客,下午两点可以留十五分钟给她。
季绫拧眉,握着话筒的手指一紧。
十五分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