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晚在哪儿?”
季绫目光沉静,“周家。”
“周柏梧?”
“周青榆。”
“她不是在冶铁厂?”
季绫顿了一秒,仍旧是面不改色:“昨夜回来了。”
季少平没再说话,只是不动声色地将那只书签放回原位,而后,从她梳妆盒底下抽出一封信。
季绫忽然紧张至极。
那是文容卿走后,赵姨娘送来的那封。
只有短短一句话,可季绫看过几遍,早已烂熟心间:“我带你走。可你若要留下,未来就别怨我。”
季少平并没有拆那封信,他只是用食指轻轻敲了敲信封。
他将信重新放回妆匣下面,笑了笑,语气平静:“绫儿——你可知道你母亲身在何处?”
他那句“你可知道”分明是故意的。
可他偏不说破。
第48章 ☆、48.克勒满沙街的玫瑰
房中,沉默了几秒。
外头的风吹过窗纱,照在季绫脸上,半明半暗。
她轻笑一声,“我不是您派出去盯人的人,怎会对别人的行踪了解得那样清楚?”
季少平眼中闪过一丝凉意。
季绫替他倒了一盏茶,恭敬地递到他面前:“我娘的脾气,您也知道。这回究竟是她想去,还是为了我好,您心里有数。”
季少平直勾勾地盯着她的脸。
她脸上却是他熟悉无比的虚假的笑意。
——不愧是文容卿的孩子,越发像她了。无情,冷漠,自私。
“也是,”季少平慢慢起身,“你娘的脾气……呵。”
“您若真是放心不下,再派人去查一查。兴许绫儿身边有什么蛛丝马迹,自己疏忽了呢?”
“不着急,慢慢看。”季少平听出她话里的刺,只淡淡地说,“绫儿,你近来可好些了?”
季绫在心里嗤笑一声。
这副样子,就像是问她有没有头疼感冒,而不是问他亲手打出来的伤。
可她依旧一副恭敬的模样:“爹,好多了。”
季少平拍了拍她的脑袋,“是爹不好,那晚太气了,你好好养身体。”
——跟她道歉,倒是第一次呢。
印象中,季少平从来都不会承认他错了,自然也从来不会道歉。
季维终于抓住了开口的机会,连连道,“小四儿,你千万别怨爹。你瞧,爹的伤……”
季绫早瞧见他脸上也多了一道新鲜的伤,从太阳穴直至嘴角。
那夜打她,她痛得没能细想这伤的来历。
现在想来,家里之所以急着要把她嫁出去,就是为了继续滇粤的战役。
可那边儿,断断续续打了三年多,季家早就没钱了,只不过表面风光而已。
怪不得着急卖她。
季少平踹了季维一脚,“狗东西,老子还需要在自己女儿面前卖惨?”
他咳了两声便起身,拿指尖敲了敲桌上的盒子,“先前……你身子不好,我不方便过来。这是从云南给你带的玫瑰花饼。”
季绫没应声。
“你的脾气倒是随你娘,可你不该拿枪。”季少平目光转向那只被包扎的手:“我们父女一场,莫非我会下死手?”
季绫终于抬起眼,“那天若不是我开枪,我现在还能站在这儿跟您说话吗?”
季少平不屑地笑了笑,“你还小,又是女孩儿家,哪儿能随便碰枪?你小叔也太惯着你了……那把枪你或是还给他,或是给我都行。再想要什么别的,我都给。”
季绫声音很轻,“我别的都不要。”
季少平显然没料到她这样倔。
这丫头,确实不是那个唯唯诺诺的小姑娘了。
“季绫,你跟你娘一个性子,给脸不要脸。放着好好的富太太不做,上赶着给人当小的儿。”
“龙生龙凤生凤,我既如此下贱,父亲想必也……”
季少平猛地将那只余下三根手指的手拍在桌上,起身离去。
“哐——”地一声。
房门被摔得震天响。
季绫看着他的背影,不屑地哼笑一声。
她也不看一眼那鲜花饼,只坐在桌旁。
她本可以生气,可面对她这个暴躁的生父,连一丝情绪都没有。
粟儿笑道:“老爷真是好呢,每回从外头回来都给小姐带好吃的。”
米儿骂道,“死丫头,眼鼻子浅,再怎么样,他也不该打小姐。”
粟儿凑过来,小心翼翼地拆那纸盒包装,笑嘻嘻地,“我倒觉得无所谓,总比光挨打,啥也没有好吧?”
粟儿是窑子里长大的,小时候没少挨饿挨打。
长到八九岁,偷跑出来,被季绫撞见了,这才得以脱离苦海。
米儿不一样,是被拐走的。
那时年纪小,连姓甚名谁都不记得了。但却记得走失前,家里人可宠着呢。
她没在外面受多久挫折,就进了季府,此后一直跟在季绫身边。
米儿心里可怜粟儿,却也看不惯。
她见粟儿伸手去拿那鲜花饼,打了她一下,“贱骨头,跟着小姐这么些年了,还没改好?”
粟儿也不躲,伸手拿了一块,咬了大大的一口,心满意足地咽下,才说,“不知道为什么,这么些年了,小姐不打我,还给我这么些好东西,我还觉得跟假的似的。要是真打我几顿,我倒踏实了。”
季绫听着两人说话,原本心中残存的那一点儿人伦私情消失殆尽。
她摸了摸粟儿的脑袋,像是对粟儿表态,更像是对自己说,“我不打你。”
米儿道,“小心这丫头蹬鼻子上脸呢。”
粟儿嘻嘻一笑,不说话了。
正说着,院门外又是一阵脚步声。
季绫只当季少平又杀了个回马枪,刚准备起身,就听见一声清亮的女声传来,“四小姐看来是好了,都有力气打人了。”
院内几人回头看去,正是朱隽如,提着一个药箱,她身后还跟着倪见素。
季绫见是她,笑道,“朱医生又打趣我了。”
说罢,她看向倪见素笑了笑,“怎么前几日那样严重,倒是朱医生一个人,现在快好了,却叫个帮手来?”
朱隽如道:“我忙着呢,哪有功夫成天来看你?往后换药就交给倪小姐了。”
季绫向倪见素点了点头,“那就劳烦倪小姐了。”
倪见素接过药箱,柔声道,“阿永是担心四小姐皮肤娇贵,我会很小心的。”
季绫听赵姨娘说过,倪见素是朱家老太太娘家远方亲戚的遗孤,打小就养在朱家。
只是从前身子弱,不大出来。
这几年,像是朱隽如弄到了西洋新药,给她养好了不少。
近来常去朱小姐医馆帮忙,平日离不了朱隽如半寸,两人感情极深。
既然知根知底的人,季绫也就不再担心。
倪见素从药箱里取出纱布和药膏。
“不会痛。”她的声音很轻。
季绫“嗯”了一声,不再说话。
因她父亲突然找来,打得她措手不及,她满心想着,立刻去寻季少钧商议此后的事。
可这位倪小姐,做事比朱医生认真得多。
那几乎痊愈的伤口,她也凑近了,细细地用棉签沾了药水,一点点地轻按着。
季绫有点着急了,不安地晃动着身子。
倪见素头也不抬:“四小姐有约了?”
季绫猛然被撞破了心思,支支吾吾地:“不……不着急。”
倪见素勾了勾唇,“那我便快些。”
不知怎得,季绫看着这个瘦弱苍白的年轻女人,总觉得有些害怕。
她给人的不是压迫感,而是洞悉内心一切隐秘的惶恐。
季绫素来大大咧咧的,本可以不在意。
可昨夜,和季少钧……她心里本来就有鬼,只能祈祷着倪小姐未经男女之事,看不出来。
倪见素问罢之后,季绫越发坐立难安了。
她沾了药的棉签划过她脊背的鞭痕,冰凉的触感让那些原本无感的吻痕灼热起来。
"四小姐昨夜受寒了?"倪见素突然开口。
棉球按在腰窝淤青处,季绫一瞬间绷紧身子,仿佛赤裸的背正被倪见素的目光反复熨烫。
不过是换药而已,她觉得像是一场漫长而蓄意的摧残。
当她的听诊器滑到季绫心口,鎏金蛇形纹饰的听头竟教她忽而想起季少钧冰凉的指尖。
“心律过速。”倪见素慢条斯理地收好器械,银质的探头在搪瓷盘里叮当作响。
季绫松了一口气。
总算结束了。
玻璃药瓶碰撞声里,倪见素忽然插进来一句:“法租界的玫瑰,开得比都督府的芍药好吗?”
季绫胡乱系衣襟的手指突然僵住,怔怔地看着她。
倪见素凑近了,从她鬓边拈出一小片枯萎的花瓣,“没认错的话,这是克勒满沙街的吧。”
季绫忽而红了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