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绫哭得眼睛红肿,才刚喘匀些,便拽着米儿的袖角,声音被胃液腐蚀得嘶哑:
“姨娘……我想要姨娘来。”
她的睫毛还是湿的,唇角残着哭过后的水迹,发鬓一缕缕黏在脸边,越发可怜。
季绫自诩到如今也经过不少事,可一次两次的失控,都是为了他。
这一回,她比发烧那次更甚。
像被抽去了骨头似的,只靠在榻上,无力再动。
粟儿早已红了眼圈,轻声应下:“我这就去请赵姨娘。”
米儿轻手轻脚地替她换了件干净的衣裙,帕子慢慢擦拭她发丝粘连的呕吐物,再绾成个松松的髻。
外头风声紧了些,赵鸢一进屋,便一眼看见她的小姑娘窝在床头,像小时候烧得迷迷糊糊,只露出一双眼睛。
“绫儿,”她轻唤一声,便快步上前坐下,把人抱进了怀里。
“姨娘……”季绫的嗓子哑哑的,没再说什么,只是把脸埋进她怀里。
赵姨娘拍着她的背,一下一下,温柔得像这些年无数次抱她时一样。
赵姨娘不像她母亲,从不问她为什么哭;也不像她父亲,责怪她不像大家闺秀。
她只陪她哭。
待季绫的呼吸渐渐平稳,赵姨娘缓缓哼起了哄年幼季绫的湖州民谣——
“囡囡乖,吃块糕;
糕里糖,甜到心;
囡囡笑,穿新袄;
新袄花,阿娘绣……”
她的声音低而温润,唤回了季绫童年最早的记忆——雨滴打在藤窗上,母亲在油灯下读《麦克白》,赵姨娘坐在旁边抱着小小的绫儿,拿蜜糕蘸茶喂她吃,她吃得嘴角都是糖。
季绫的眼泪又流了下来,却没有再抽噎,只是小小声地说了一句:
“姨娘……我累了。”
赵姨娘把她抱得更紧些,额头贴上她的发顶,声音像夜雨一样轻柔:
“囡囡不怕,姨娘在这儿。”
……
法租界。
季少钧察觉到监视他的那人已经离开,连连放开了朱隽如,“走了。”
朱隽如四下望了一望,压低声音:“下次是周四,对吧?”
“嗯,多谢你了。”
“你还没查出来?”
季少钧顿了顿,道,“不是那人还能是谁。”
“那你最好快些,这法子不是万无一失的,可别死我手上了。”朱隽如道,
“我的医馆如今本就步履维艰,到时候传开了,又是一桩大麻烦。”
季少钧轻笑一声,“死了倒好,省得许多麻烦。”
“你死了,你那小丫头要难过的。”
“也许是吧;不过她要是知道我为了活下来,要对她父亲做的事,会不会恨我?”
“别跟我扯这些,现在诊所里的海洛因没多少了,留给你的时间不多了。”
“知道了,再给我半个月,就不麻烦你了。”
朱隽如不再多言,转身离去。
季少钧目送着朱隽如离开,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黑夜中,身后并无奇怪的人跟随,他才转身回到了门口。
门一合上,季少钧就泄了劲儿一般的,一个趔趄,险些摔倒在地。
李中尉连连扶住他,“四小姐下午来过。”
“下午?”
“是的,”李中尉答道,“那时您正在发作,朱大夫在场,我只得告诉四小姐,您今晚有事,恐怕不回来了。”
“知道了。”
他虚应了一声,就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李中尉见他领口已经汗湿,嘴唇白得没血色,连连将他扶进了屋子,像从前一样,自己退了出去,关上门。
屋内静得仿佛能听见空气流动的声音,唯一的光源是窗外暖黄的灯光,透过大玻璃窗,投映在地毯上。
季少钧的手搭在额头,指尖微微发颤,冷汗浸湿了衬衫后背,脊椎上的肌肉僵硬得像一张绷紧的弓弦。
海洛因是低剂量的,只能暂且缓解。
现在“药效”已过,吗啡的作用重新上来。
针口处微微发热,毒品随着血液流经四肢百骸,他的身体仿佛被温暖的潮水缓缓裹挟。
那种熟悉的安宁感让他生出错觉,让他几乎想要不管不顾地沉溺下去。
但他比谁都清楚,这只是短暂的假象——
心跳开始不规律地加快了。
一阵又一阵冷颤从脊背袭来。
季少钧大口大口地呼吸。
他竭力使身体平复些,可胸口像被一只生锈的钩子反复拽扯,每一口气都像是灌了火的刀子,撕裂着肺。
这就是戒断反应——
海洛因能暂时缓解吗啡的成瘾症状,可这不过是换了一种毒药而已。
初次注射时,朱隽如就说过,只有这个法子。但这并不是什么好法子。
季少钧伏倒在地,一种难以言说的屈辱从骨缝中爬上来。
他强撑着翻身坐起,哆哆嗦嗦地从腰间摸出枪。
枪口抵住自己胸膛,他的手却抖得厉害,指尖像冻僵了一样连扣动扳机都做不到。
眼前的景象越发模糊一片,皮下涌动着数以万计的蚂蚁,啃噬着他的血肉。
他用尽全力想拔开保险,手却一松,枪砸在地上,发出一声钝响。
“哒——”
枪口滚出一颗糖。
是那种她小时候吃坏了牙的、包着镭射纸的,晶莹剔透的橘色水果糖。
他怔了一下。
是她放的。
不知是何时,也许是他不在时她偷偷藏进去的,也许是她从前在他床头丢下的那颗,又被他藏进了枪里。
她一向这样,随手的事,却偏偏叫他记了一辈子。
糖纸被他颤抖的手撕开,糖落在他掌心,有点粘。
他缓缓地,把那颗糖喂进了嘴里。
甜味一点点在舌尖化开。
他又有了坚持下去的理由,咬着牙,忍受下一波泛滥的毒瘾。
第50章 ☆、50.可是今夜漫长
风从窗缝灌进来,掠过地板上的冷汗与药味,屋内一片寂静,只余惨败电灯光。
季少钧靠着桌角,尚无力起身。
门被轻轻推开,李中尉端着托盘进来。
他将一碗热粥放在几上,又摆了碟腌菜和一小碟姜丝豆腐,望着那狼藉一地,眉头紧蹙。
“子和,吃点东西吧。”
季少钧没有答话,先是干咳了两声,才勉强撑着直起身子。
他接过粥碗,手仍在颤,瓷碗磕在木几边沿,发出一声脆响。
李中尉连连扶他的胳膊,问道:“今日发得重,是不是剂量多了些?”
“……不是。”季少钧低头喝了两口粥,声音低哑,“是身子开始扛不住了。”
李中尉没应声,只起身拉了窗帘一角,让风小些。
“那边情况怎么样?”
李中尉这才开口:“这两月烟瘾越来越大,咳得厉害,但手却一根接一根地抽。他说最近睡不好,情绪也暴躁。米儿把剂量加了些,万芝也配合得紧,按时往烟丝里喷,换的都是他平日爱抽的那几种。”
季少钧点点头,目光落在自己苍白得几乎透明的手上,骨节清晰得瘆人。
“他上瘾就好。”
“可您自己……”李中尉低声道,话未说完。
季少钧抬眼看了他一眼,不疾不徐道:“真瘾,真药。他随他亲爹,疑心极重。”
李中尉垂下眼眸,半晌才道:“谁知他疑得这样深,先前换了药,就叫他察觉出端倪。”
季少钧嗤笑,“这种人,败就败在自大上。你没瞧见,今日他的人没等我发作,只看着注射了就回去复命。”
说完,他又抿了口茶,润了润干涩的喉头。
“你盯紧了,万芝和米儿……这盘棋走到这里,一步都不能乱。”
李中尉低头应声,“是。”
“会见面的。”季少钧忽然又开口。
“什么?”
“你和你妹妹。”
李中尉无奈一笑,“你我二人还谈什么条件?当初你从老帅手底下救我一命,挨了半宿军棍,我本无以为报……”
季少钧只笑了笑,不再强撑着,放任虚脱无力的身体倒在沙发上,闭上眼睛,长长地叹了口气。
这一次,也熬过去了。
躺在沙发上的时候,他今天第无数次回忆起昨夜,依旧惊喜得像在做梦。
——不,他做梦都不会这样好。
他只能梦见她,还来不及接近,就会醒来。
可是……昨天她就那样躺着,任由他亲吻。
他可怜的宝贝,浑身是伤,可这么些天,哭都没哭一声。
季少钧甚至卑劣地希望,她可以像小时候
那样,一头撞进他怀里撒娇,可是她也没有。
但是,她在周柏梧和他之间,选择了他……
她是不是对他有一丝半点的别的依恋?
季少钧想起昨夜,他抱着她,柔软的、可爱的她,就那样放松地在她怀里睡去,光是回味起来,心被腐蚀的空洞就充满了粉色的温暖液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