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很想见她,可是,今夜还很漫长。
“绫儿……”,季少钧低声喃喃着她的名字,咀嚼出甜味,“明天见。”
第二日早晨。
粟儿端着热水进来,米儿已将妆匣摆好了,床上的人还蒙着头一动不动。
“小姐,起床啦。”
她眼下挂着青影,钻出了被褥。
粟儿见她神色憔悴,不禁心疼:“昨儿不是敷过眼就睡了么?怎么又肿成这样?”
季绫盯着铜镜,忽而轻笑一声,“我活得像个笑话。”
米儿将她的头发缓缓拢起来,“谁说的,小姐只是心软了点罢了。”
“心软?”季绫冷笑一声,“我是没骨气,没脸。”
粟儿一边给她擦脸一边劝道,“昨晚都过去了……小姐就当是看错了罢,三爷平日待小姐好,我都看在眼里。叫他解释一番,也就罢了。”
“我亲眼看见的。”季绫咬着牙,语气一顿一顿的,“她穿着苹果绿的旗袍,胳膊挂在他脖子上。天底下的男人又不是死绝了,我也不是离了他就不能活。”
米儿和粟儿对视一眼,谁也不敢接话。
季绫深吸了一口气,穿好衣服:“我得走,越快越好。”
“去哪儿?”米儿忙扶住她。
“南湖街,找阿榆托人帮我订船票,至少我妈不会背叛我。”季绫一边换衣裳一边吩咐,“粟儿,去找车。
周家门前。
门开得很快,但却并不是她想找的人。
是周柏梧。
“绫儿?”他一怔。
“阿榆呢?”
“她在厂里,你找她有事?”
“我想请她帮我买一张去英国的船票,再想法子跟家母联络,只说我身体不适,晚几日到,教她不要担心。”
周柏梧没说话。
季绫只当他介意西山那事,笑道:“你放心,我不麻烦你。只是我认识的都是些小姐太太们,不知道该怎么买票。”
“先进来坐会儿吧,她中午也许回回来吃饭。”
季绫不便推脱,进了厅中坐下。
两人一时间相对无言,彼此坐着喝茶,气氛有些尴尬。
季绫来回摩挲那细腻的白瓷,茶水微微晃动,倒映出她红肿的眼睑。
忽而有穿堂风掠过,鬓边一缕发丝扫过颈侧,她未曾察觉,只顾低下头,恍恍惚惚地再度抿了口茶。
周柏梧眼神不离她,“你还好吗?”
季绫喉间泛起一阵酸涩,胡乱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
她绞着帕子,支支吾吾地想解释,“柏梧,那天……”
周柏梧无奈地笑了一声,“那天我也受伤了,可你只看到他。”
季绫瞥见他手腕隐约透出的纱布,这才想起是那天在西山伤的。
“你不需要向我道歉,”周柏梧见她要开口,忽而倾身向前,指腹按住她的唇瓣。
晨光穿过万字纹窗格,在他眉宇间落下细密阴影,“你走,我是极为支持的。你们在一起了,就算是传出去,也不过叫人家觉得他风流。可你……”
未尽的话被茶烟吞没,只剩下她腕间翡翠镯子磕在桌上的一声脆响。
“我知道。”她猛地抬头,“那天原是要他送我去上海搭邮轮,偏偏那晚……所以我想离开一阵子。再回来……”
季绫说着,忽地咬住下唇,殷红的胭脂染红了贝齿,她的声音在初夏的早晨凭空生出几分凄凉——
“他或许已经结婚生子,那时候,我也早就淡了。不过一想到要去异国他乡,虽有母亲姑姑在身旁,可你也知道,我自小她们照看得少,难免生疏……”
周柏梧静静地听着,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案上《大公报》的边角,将那报纸搓揉了又展开。
再开口,他的声音已有些哑了——
“或许,有别的留下的法子。”
季绫却想也不想,忍不住将这些天的担忧倾泻而出,“留不住的。这几个月我房里丫头的月钱都拖着没发,每日的菜也少了两样,花园的花枯死了,改种了菜,可见家里确实是没钱了。云南那边打了几年,依旧没个结果。”
季绫盯着案几上渐渐晕开的茶渍。
恍惚间,又想起昨夜的梦,父亲将自己的庚帖印上火漆,打发她出了阁。
季绫的声音越发消沉了,“我留在府里,也不过是待价而沽的货物。”
“你有没有想过,你回来之后呢?那时他若是结了婚,更帮不了你。到时候你的命,不过是你父亲一句话的事。还是说你要背井离乡,在英国待一辈子?”
季绫看着他的眼神,明白了他的意思,却故作轻快地,“你当滥好人当惯了,这种事也要管?”
周柏梧看着她,一字一顿地,“绫儿,你做过什么,失去过什么,我都不介意。我只问你一句话——你愿不愿意给我一个机会?”
她见他这副认真的神色,“噗嗤”一声笑了,“我以为,你这种读了洋书的,都追求两情相悦。”
“原本是想的,不过这么多年了,也没等来‘两情相悦’。现在却觉得,彼此合适,已是难得。”
“合适?”季绫诧异道,“莫非我们合适?”
“你需要一个信得过的丈夫,我需要你……还不合适么?”
季绫笑道:“我听说你们厂里衰败了,你莫非是需要我的钱?”
周柏梧立即起誓:“咱们可以现在去找律师签协议,就算你嫁到我家,我也决不动你一分钱。”
“那你难不成图我这个人?外头不认得我的,倒说我温婉贤淑,可你知道我是个什么脾气,人又懒散,嘴上也不饶人……”
“我就喜欢你懒散,就喜欢听你骂人。”
季绫伏在桌子上笑了。
笑够了,她抬起脑袋,“既是如此,那你就想法子,跟我妈通个信儿吧。”
周柏梧胸口一热,像有人塞进了一团火。
幸福来得太突然,以至于尚无实感。
他忽然单膝触地,执起她冰凉的手,“绫儿。”
季绫低头看了他一眼。
没有躲开,也没有害羞。
他俯下身,在她无名指节落下一吻,“我没本事替你挡天下的雪,可你若信我,我就在你身边。”
季绫心里轻轻一颤。
但仅仅是那一颤而已。
十八岁的季绫会因此动容,想到连载小说里的男主角,想到玫瑰色的未来,完美的爱情,数不完的幸福。
如今,二十一岁的季绫静静地看着他吻完,然后抽出手,勾了勾嘴角,“我嫁给是谁都是嫁。如今你愿意娶,是我占了便宜,没有不嫁的道理。”
“但你要知道,喜欢这东西,不是用来过日子的。”她顿了顿,忽而轻轻一笑,“你要是娶我,就别想着都是甜的。”
她笑得淡淡的,像是在说一桩生意。
周柏梧喉头发涩。
她答应嫁给他,可不是因为爱。
片刻之后,他轻声道,“你放心,我自己选的,我担得起,我永远……”
季绫忽然捂住了他的唇,“嘘”了一声,“别说永远,没有人是一成不变的。我们当下不辜负彼此就好。”
作者的话
Catoblepas-
作者
04-03
别急叔长嘴了下一章见面了就解释
第51章 ☆、51.今年春天的尾巴
车上。
座位窄,两人几乎紧紧靠在一起。
周柏梧的体温隔着薄呢料子传来。
他握住她的手,往他曾吻过的指节套上一只金刚钻戒指。
季绫举起手看了看,这戒指竟是合适的。
看来,周柏梧等了很久?可她为什么心里麻木至极,连一丝感动都没有?
一想到嫁给她,她一点儿和他旖旎心思都没有。
季绫知道,她还不爱身边这个男人。可是她必须得爱他。
季绫庆幸上天让她撞见昨夜的那一场,而后及时清醒。
她不想被万人唾骂,或者与他躲藏在无人认识的角落,隐姓埋名地生活。
季少钧,没有那么重要。季绫一遍遍对自己说。
周柏梧,往后就是她的丈夫了。
她是幸运的,在她走了弯路之后,这个人依然愿意接住她。
龙女为报恩嫁给柳毅,白蛇为报恩嫁给许仙,莺莺为报恩嫁给张生。
季绫毅然决然地加入了这个行列,未来是古往今来无数女人亲身验证过的美好愿景。
她要用这银色的小圈儿牢牢套住自己,把那个人永远隔在她生命之外。
她不管不顾地靠在他的肩头,攥紧他的手。
流言蜚语传得快,要不了多久,她和周柏梧的事就会传到季府。
季绫知道,她越漂亮,越贞洁,就越值钱。
她有意“坏了自己的名声”,季少平知道了,再想把她往出送,只会觉得送不出手。
到了那时候,季少平巴不得赶紧来个冤大头把她娶走,哪里还顾得上拿她当筹码谈生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