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都督府。
季少钧立在廊前,望着屋里空空的藤椅,轻叩响那一层木窗。
屋内小丫头的绣绷惊得翻倒,丝线散作彩蝶,滚落一地。
“绫儿呢?”
小丫头是粟儿,原先见他,还会唤一声“三爷”,连连将他迎进去。
今日竟将一张小圆脸绷得紧紧的,眼也不抬,“不知道。”
“她是你主子,她去哪儿你会不知道?”
“不知道就是不知道,三爷有这功夫纠缠我们小姐,倒不如哄哄别的女人!”粟儿转身离去,将半掩的房门摔得震天响。
季少钧缓过神,却瞧见米儿坐在院中老榕后头。
她见季少钧看向自己,从树荫里抬起头,冷声道,“这么些年了,我只当我看得清楚,谁知道,三爷和外头那些男人没什么两样。”
“想是误会了,你说清楚。”
米儿起身,脸上的冷笑未曾散去,“误会?三爷把小姐带出去看电影,孤男寡女的在外头过了一夜,第二天却拒而不见,小姐在您门口孤零零等了许久,却等来三爷跟别的女人搂抱。这能是误会?”
季少钧心下狠狠一坠。
演给季少平看的戏,竟叫她看见了。
李中尉说她是下午来的,看来,她一直等他等到晚上?
他一想到她孤零零地站在街边,巴巴地望着紧闭的门,心就揪得疼。
石桌上的《玉梨魂》被风吹过,泛黄的书叶“哗啦啦”地散开。
米儿见他不答话,忽然重重地一锤桌子。说话间,眼泪已顺着脸庞滑落,“原来是我蠢,这几年都在把小姐往火坑里推!”
“你没有做对不起她的事。”
米儿抹了一把眼泪,“即使如此,三爷还是放手吧。”
季少钧不便与小丫头们多言,急着去寻她。他刚从垂花门出来,就听见一声清脆的女声从转角传来,“你可真小气!我说送我到家,你就送到大门口,连一步也不愿多走了?”
是她。
拐角处,她正拉着周柏梧的手摇晃。
周柏梧搂着她的腰,俯下身子,额头贴着额头。
真亲密呢。
也不知在说些什么。
两人只顾着打情骂俏,都未注意台阶前的身影。
直到季绫一抬头,脚步倏地顿住。
周柏梧的动作慢了一拍,随即反应过来,眼神落在季少钧身上,颔首轻笑道:“子和。”
季少钧没应,眼神如钉般落在季绫身上。
“周少爷,还是注意些,别坏了绫儿名声。”
周柏梧道:“子和,你几时学会搬弄陈腐道德辖制人了?”
季少钧自然是无言。
大清早就亡了,他侄女跟年轻男人自由恋爱,他有什么资格干涉?
只不过是除了这话,他没有任何理由阻止姓周的这小子罢了。
季绫看着他,唇边笑意收了收,却不闪不避,只是淡淡地开口:“回来了?”
“嗯。”季少钧应了一声,嗓音干得厉害。
季绫点点头,客套至极,“那小叔有事就去忙吧,我不耽搁了。”
说罢,她偏头看向周柏梧,笑了笑,“你先回去吧,路上别叫太阳晒着。”
这话听在季少钧耳里,像是刀子割肉。
他站在原地,一动未动,直到周柏梧转身离开。
“绫儿。”他忽然开口唤住她。
季绫停住,转过身,眉眼干净澄澈,“三爷还有事?”
三爷。
不是“小叔”。
他盯着她看了一会儿,终是低声开口:“……你昨晚看到的,不是你以为的那样。”
她挑眉,“不是我以为的哪样?”
“我与朱隽如,没有私情。”
“那她打扮成那样,是拜年?还是回门?”
季少钧一噎,片刻后道:“她那样打扮,是因为有人在盯我。她假装赴约,实则为我送药,能掩人耳目。”
季绫没出声,脸色却沉了下来。
季少钧缓声道,“……我从十六岁起就有失眠的毛病。严重的时候三四天睡不着,整个人是散的。去年之前,我撑着也不愿碰药。后来朱隽如继承了朱家医馆,知道些法子,就劝我注射苯巴比妥。”
“你瞒着我的事倒不少。”季绫蹙眉,语气却软了几分。
“我没想瞒你。”他看她一眼,“那时候……我们还只是叔侄关系,我不便多说。”
季绫四下望了望,道,“小叔这是哪儿的话?莫非我们现在不是叔侄关系了。”
他不置可否:“一开始确实有效,睡得早些,白天精神也好。可三个月后,我发现自己开始依赖那东西。”
季绫忽然忘了跟他赌气,眼里满是担忧,“你的药……被换了?”
“焦躁、无力、情绪失控……你西山那晚见到的,就是从那时开始。朱隽如察觉有问题,去查了药瓶,发现橡胶塞上被人打过针孔,里头的药物被抽,换成了吗啡。”
季绫怔了怔,“是医馆的人?”
“不知道。”他摇头,“她当时说要立刻停药,可我不能停。我得钓出那个在背后动手的人。”
“你一个人扛着?”
“还有她和李中尉。”他顿了顿,“他们知道我每一剂注射后的反应,也知道我被监视——每次我总有一双眼睛盯着我注射
、发作之后,才肯离去。”
“所以你不敢停,只能真打。”
“是。”
“后来怎么办?”
“我开始让她送低剂量的海洛因,作为缓解。她不是赞同的,可那时候别无他法。”
季绫站在原地,垂下眼,盯着自己的鞋尖儿。
阳光斜照着她的脸,让她看起来没什么表情。
他走近一步,试图搂住她的肩头:“昨晚让你误会了,是我不好。但我……”
“不是误会。”她打断他。“你不告诉我,是不信我。”
季少钧眼神一动,抬头看她。
她望着他,竭力平静道,“你说你们没有私情,我信了。可你那样信她,却不信我。”
他张了张嘴,什么都没说出来。
“我心疼你。”她轻声说,“可我也委屈,我想跟你有未来,可你呢?藏着那么多秘密。”
季绫没哭,眼里却起了雾。
“你不告诉我,是怕我拦着你,是怕我不懂你,还是怕我哭闹坏了事?我知道我还没有能力处理好一切,别人不信我也就罢了,你也不信我。”
季少钧怔怔地望着她,不知该如何解释。
——也许他在未曾察觉之处,确实是这样想的。所以他希望自己可以解决好一切,希望季绫不被牵扯进复杂的斗争之中。
“从前你教我开枪,陪我推进我的计划。”她声音倏地低下来,像是一针扎进他心口:“所以我以为,哪怕这天下人都觉得我只是一个还没长大的女孩子,你也相信我不是。”
她眼圈微红,却始终挺着背,站得直直的,拒绝了他的拥抱。
他喉头哽咽,不为自己辩解,只轻声说,“绫儿……往后我不瞒着你了,好吗?我们一起……”
“季少钧,我不要求来的信任。若我没撞见昨晚的事,若我没说这番话,你还是要瞒我。昨晚我嫉妒她,是作为一个女人,看见她抱了我爱的男人。现在我还是嫉妒她,是作为一个人,看见她平等站在你身边,而我只能依靠你。”
季绫想如自己说所地坚强些,可还是哭出了声,“她当然值得你信。她年纪轻轻就独自去外头读书,回来后与你共谋,独自把医馆撑起来。她沉稳,能扛事,不拖你后腿。”
“你信她,是因为她可靠。”她顿了一下,嘴角勾起一点苦意:“那我呢?我是你看着长大的,从小什么都要你教。你教我用筷子,教我走路,教我写字,我走一步,得靠你撑一尺。”
“绫儿……”
“在床上的时候你肯定我是个女人了。”她轻声笑了一下,笑声里带着浓浓自嘲的意味,“可一穿衣服,你还觉得我是个孩子。”
屋里一时安静得过分,连窗纸轻颤的声音都听得一清二楚。
季少钧站在那里,指尖轻轻收了又松,嘴唇抿得死紧。
他说不出话来。
因为她说的每一个字,都是对的。
季少钧开口时,声音竟然是哑的:“绫儿,再给我一次机会,好吗?我们学着平等地面对对方。”
他说得极轻极慢,像是语气稍重些,她就像一只受惊的鸟儿一样飞走了。
“小叔……其实我最害怕的,不是你拿我当小孩。而是我自己也享受这种关系,我喜欢被你护在怀里。人都是有惰性的,而我尤其好逸恶劳。”
季绫缓缓抬起手,将无名指那枚钻戒抬到他眼前。
戒圈边角还泛着一点新磨的亮。
她轻轻一笑,笑意是极淡的,说不出是喜是悲:“小叔看见了吧?我已经答应人了。”